【大荒遺冊・卷二】《無厭》第六章

第六章  時雨將至

大暑,午時。

未央宮前,高大的祭台,四方皆已用薄如蟬翼的白紗圍了起來。

白紗之內,楚服端坐默禱。

白紗之外,楚歌守著唯一的一條通道。這是一個很好的制高點,能將底下的景物看得清清楚楚。與楚歌視線平行的,恰是遙遙相對的看台。看台看似擁簇,卻建造得很牢固。那裡坐著特意前來觀禮的太皇太后、皇帝與皇后。

「阿嬌與劉徹,都會活很久。」

楚歌突然想起楚服昨日說過的話。那時陳皇后已經走了,楚服一個人在園子裡待了很久,久到她陪懷璧吃完糕點又哄她歇過午覺,楚服才進屋。她以為楚服一進門至少會談談與陳皇后對話的內容,但楚服卻沒頭沒腦來了這麼一句。

「妳說的很久,」楚歌不確定試探問:「是指多久?」

楚服搖搖頭,深深的眼底帶著無限的哀傷。

楚歌知道不該再追問。楚地的巫女帶著許多秘密,即使是身為貼身女官,她所知的其實很有限。惟在諸多不能外傳的秘密中,她知道楚服看得到常人的壽命幾何。

是什麼感覺呢?看見一個人生命的盡頭,是什麼感覺?楚歌曾好奇問。「是他的臉上會寫著今年幾歲,何年何月出生,還是怎麼著?」

那時,兩個人尚在荳蔻年華,且情同姊妹,老有說不完的話。楚歌從不諱言自己喜歡鄰村的大哥。鄰村大哥健壯、結實,曬得一身黝黑的皮膚,笑時總露出潔白的牙齒。他搖著槳、唱著輕快的船歌,網一撒便捕到許多的魚。楚地民風開放,沒有中原地區條條框框的限制,男女之間表情達愛總是特別率真。一開始楚歌的快樂感染了楚服,還會幫著她偷偷溜出祭堂,見上鄰村大哥一面。但漸漸地,不知從何時開始,楚歌發現每當她提起鄰村大哥時,楚服往往臉色一沈,不僅不似舊時同她談笑,更是一副愛理不理模樣。

原以為楚服是嫉妒。嫉妒她能走到外面的世界,能有喜歡相知的人,楚服卻不行。於是兩人之間的姊妹情誼疏淡了下來,負氣似的,誰也不肯先開口服軟。

一天、兩天、三天,整整一個月後,一日,楚服先開口:「出去看看吧。」楚服欲言又止,並沒將話說完。而楚歌,電光火石間似乎明白了什麼。巫女斷命,她的臉刷地慘白。

楚歌急急忙忙奔出祭堂,才剛走出楚家村,就見到鄰村大哥的妹妹哭哭噎噎打村口倉惶走過。她想開口喚對方,張了張嘴喊不出一個字。

真諷刺,長於水性的鄰村大哥不是在陸上出了事,而是溺死在水裡。說是為了找一顆最大的珍珠,憋足了氣往河底深處鑽,卻沒來得及上岸。

也是那一天楚服才告訴她,她能看見一個人的壽命。

「那不是真的看見,而是心裡的一種感覺。」

其實,相較於普通人,皇帝的一生很好猜測,尤其是當你預先知道他能活到幾歲。只因皇帝的命數歷來與朝代的更迭緊緊相依相連。皇帝早死不外乎幾個原因,其中自然死亡是最幸運的了,不管是病死的還是戰死的,只能說這個皇帝並沒能當足做皇帝的福份;又或是被臣子親信推翻、或是被同支血脈奪位......各種因由不一而足,過程很殘酷,結局當然不會好。

相反地,當一個皇帝能活很久很久時,其後象徵的意義是一個蓄勢待發,即將展翅高飛的帝國。

興起的劉氏,敗亡的楚國。巫女的斷命向來很準,那麼楚人又將何去何從?

即使是能呼風喚雨的楚服,如何違逆這份天意,平息江東八千子弟回不了家的遺憾?


XXXX 


烈日曜曜,沒有一點風。阿嬌看着遠方的祭台,相隔的白紗垂墜於地,未曾一動。只能透過白紗上透出的影子,看見楚服坐了很久。沒人為此感到不耐煩,畢竟倘若撇開惱人的政治角力不論,任誰皆衷心盼望巫女可以撫平上天的怒氣帶來大雨,解救無辜受難的黎民百姓,即使是皇帝也不例外。

不知過了多久,白紗上的影子慢慢站了起來,就見那影子倏地甩袖,陡然人心一震,槌落鼓鳴,眾樂齊響。

這是阿嬌第一次看見楚地巫舞。與見慣的宮廷樂舞不同,楚服的舞蹈,很怪異。

她的每一步都踏在鼓點之上,可偏偏,又像是提線木偶般,彷彿有條隱形的線,牽引著她的關節,拉扯來去。翻轉的手腕、曲起的指尖、勾起的腳背,次次以奇異的角度構起堪稱柔美兼又強健的力度。就連視線似乎都不是看著底下浮浮眾生,而是以微仰的頭,滿含對上蒼的虔誠祈禱。

她屈腰,大風起兮。

她旋身,雲霧聚攏。

她的一舞一動,似快實慢。

當ㄧ個人柔軟到了極點時,只見無限的生命力翹楚茁生,響遏行雲。

眾人醉心於這奇特的舞姿中,難以言喻這當中滋味。但阿嬌卻瞧出來了。大凡樂舞,皆是以樂領舞,舞伶隨著樂音移動蓮步。可這支舞,踩踏騰挪,皆由楚服而起。

楚服起,樂音落。是大巫領著天地行樂,天為弦,地為弓,大巫的身子是撥弄弓弦的舞器,鬼神蒼茫,目眩神迷。這是一首祭祀之舞,以大巫為祭,奉迎神恩。

突地,影子一頓。微顫顫地,好似餘音渺渺,悠然不絕。

群臣相顧,盡皆茫然,好半天回不了神。

只有阿嬌仍是專心致志看著白紗上的黑影。看那動作,楚服似乎正在取下背上的竹傘。她也聽說過竹傘對於巫女的意義,是能溝通鬼神的法器。隱隱約約間,彷彿傳來楚服開口吟唱的聲音。

距離很遠,歌聲若隱若現。阿嬌並不擔心。果不其然,一個內侍從看台旁的階梯上悄無聲息向前稽首晉見。

「說!」劉徹微瞇起眼,看也不看內侍一眼。方才他為大巫特異的舞姿所震懾,如今他也很好奇,楚服唱的是什麼。

「巫女唱的是楚地古老的歌,詰屈聱牙,深奧難懂。意思是『天地離合,夜流晨沙。莫應休咎,長信繁花。雨過廣陵,乃破十方。』」內侍自然不懂楚國方言,可祭台之下自有觀禮的百官群臣,當中不乏深諳楚地文化的大儒學者,在聽見巫女吟唱後,立時譯成中原語言,由內侍轉達,直達天聽。

只偏偏,字字句句看似聽了明白,實又不明白。

「這是何意?」劉徹終於忍不住問。

就見內侍低伏著頭,輕易不敢回答。

很靜,非常安靜。那歌聲彷彿有股無形的力量,牽引眾人的心思進入一片神往悠然。二十四個字,四十八個節拍,去往復來,像不絕的浪,一層又一層,交交疊疊,似無止盡。

白紗上的影子漸漸動了起來,取傘、撐傘,開起的傘面撐住纖細的影子。

第二個內侍急急趨前,恰恰遞上剛譯好的話。這次巫女的話很短,他說,她說:「廣陵傘開,時雨將至。」

幾乎同時,遠方傳來一聲巨響,轟雷破天,直擊祭台。

「啪!」

一個宮女驚慌失措,手中舉捧的白玉杯跌落在地,發出清脆的聲響。

就聽巨雷像發怒的巨龍,像走投無路的老虎,像下一刻即將要燒起來般,卻落起凶猛的大雨。

阿嬌從沒見過來得那麼猛烈的風,好似要把搭好的祭台連根拔起。一時之間內侍宮女忙亂成一團,急忙將太皇太后、皇帝與皇后三人護在中心。阿嬌忍不住想,這樣驚怖的雷雨,那個叫做楚服的巫女可承受得起?

雨未停,雷繼續,祭台之上一片狼藉。她看見了——

楚服白衣,撐著一把廣陵傘。傘內的她,素淨、清雅,如春風拂過,不著風雨。

這是不可能的!

就連劉徹也注意到這不可思議的異象,沈聲擺手令團團圍護的眾人讓出一條路來。他想要更靠近一些,看清楚楚服的巫術到底有多能耐。

雨滴打在廣陵傘上,隨著傘面弧度四溢開來。楚服的鞋子是乾的,她就這麼站在原處,任大雨滂沱,不曾一動。

「夠了!」劉徹猛地厲聲道:「朕說,夠了!」

他的聲音遠遠傳開,憤怒、焦躁,還有更多道不明的情緒。

雷電交加中,楚服聽不清劉徹的聲音,但能看見他的表情。她知道劉徹的自尊受傷了,堂堂天之驕子,竟管不了天,制不住旱,就連一場雨,也得由她求來。

夠了。 

楚服淡淡一笑,靜靜收起手中的竹傘。

大雨如瀑,一下子濕透了她的衣裳。

確是夠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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