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風起雲兮

雲從龍，風從虎。這是一個沒有風，也沒有雲的日子。朗朗晴空，天氣好得不像話，萬物勃發，樹梢枝頭上綠得彷彿將要出水般。

但楚懷璧不開心。只見她從一眾嬉鬧的孩童中拔足急奔，紅通通的臉上帶著兩行清淚，似乎受了極大的委屈。同玩的孩子們也是一愣，不知是誰說錯哪句話得罪了小丫頭，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其中一個孩子特意用比平常大聲些的語調說道：「愛哭鬼，別理她！」一逕鼓起勁來慫恿大夥兒繼續玩。可畢竟少了一個玩伴，剩下幾個孩童訕訕地玩了一會，愈發沒趣，終於決定散了。離開時，每個人心裡都有些惴惴不安，三三兩兩悄悄抬頭，朝懷璧奔離的方向看了一眼。那是九鄰七郡楚家村中最大的一間祠堂，住著懷璧的姑姑，巫女楚服。

楚懷璧跑得很快，許是她的年紀小，加上啼啼哭哭小可憐模樣，門口的護衛、侍奉巫女的女官倒也不敢用強，只能眼睜睜看著她肆無忌憚橫衝直撞，一路往祠堂最深處跑去。楚懷璧沒留意到，進到內殿後反而沒人跟進來了。

「妳打算如何回覆堂邑侯的信？」

聽見屋內傳出男人的聲音，楚懷璧一愣，腳步不由自主頓住。是阿爹？阿爹怎麼會在這裡？她忙倒退兩步，默默轉身想偷偷溜出門去，孰料衣領驀地一緊，回頭就見姑姑長身而立，赤衣如火，裙長曳地，身後揹著一柄竹傘，左手負在背後，右手伸出兩根手指，正正鉤住自己的領子，不怎麼使力，但也讓她動彈不得。「璧兒怎麼來了？」她的聲音清潤，卻不屬於悅耳婉轉類型，更像是幽谷的冷泉，低沈而又節制。

楚服才剛提一句，就發現這個小姪女很不對勁。兩頰的淚痕未乾，小鼻子擤抽擤抽的，面上猶帶惶惶之色，直看向她身後，唯唯諾諾似是想說什麼，終究不敢開口。楚服心知肚明，聽著身後腳步聲越來越響，頭也不回道：「阿兄，你嚇到璧兒了。」

「妳這小丫頭又跑到祠堂做什麼？」南地的男兒就連沈聲說話也是語調溫和，怪的是最小的女兒就是怕楚朗夫婦，反倒是動不動就來祠堂找小姑姑。時日一久，倒養成懷璧每每被罵了、被訓了，就總向楚服訴苦撒嬌的依賴心性。果不其然，他低頭一瞧就看見自家孩子臉上淌著兩行清淚，好似受了多大委屈似的。可懷璧才七歲吶，這小人兒哪會有什麼委屈可訴。家裡幾個兄長年紀都比她大，大兒子、二兒子都娶親了，三兒子也早早入私塾讀書，幾個兄長嫂嫂都疼她疼得緊，如此在眾人寵愛下長大的懷璧，她不當小霸王欺侮鄰家的孩子就謝天謝地，哪有什麼可哭的。

倒是楚服，十分有耐性，不理會可能會弄髒身上還來不及換下的祭祀用禮衣，蹲下後就將懷璧攬在懷裡，輕拍著細聲哄道：「璧兒怎麼了？不急不急，慢慢跟姑姑說就好。」

小小的身子縮在熟悉的懷抱裡，聽著楚服的安撫，懷璧的心定了些。終於糯糯開口：「姑姑，什麼是罪？」

醉？楚服和楚朗對看一眼，有些莫名所以。直到楚服循循引導，總算弄懂懷璧說的不是「醉」，是「罪」。她是聽鄰居小胖的阿兄說的，村裡一個叔叔犯下盜罪，不只被判了黥面，還得服勞役築城。小胖的阿兄說得有聲有色，一邊說一邊拉著自家弟弟胖呼呼的臉頰，說：「你們看你們看，就是在這裡刺字，刺上去後就洗不掉啦！我娘說，見到臉上有字的人，就知道他們是罪人，得趕緊躲開。」

楚懷璧一開始是興致勃勃聽著，她見過那個叔叔幾次，笑起來露出潔白的牙齒，一想到他讓人在臉上刺字，一定又痛又難看吧。幾個小孩張大眼睛聽著同村阿兄說道該如何辨別罪人，紛紛點頭應和，可不知何故，楚懷璧突然哇一聲哭出來，還轉身就跑。

「做錯事，犯了法的人，我們稱他為罪人。一個人有罪，便是有了過失的意思。但若能改正過失，這個人還是可以重新來過的，又叫做改過自新。」楚服以為懷璧是為了那位村裡的大叔難過，特意又補充。

哪知懷璧聽了她的說明後只一逕搖頭，像是有什麼話想說卻說不出口。畢竟是個孩子，楚服心想。她見楚朗想要開口，輕輕擺手制止。好半天，楚懷璧終於說：「璧兒的名字是從『匹夫無罪，懷璧其罪』來的。所以、所以……」她抽抽噎噎了好一會兒，才終於把心裡的不安說了出來。「璧兒是壞孩子嗎？」璧是一種玉，圓形，扁平，中央有孔。玉是高潔的，玉是溫潤的。阿爹阿娘說，玉是好多好多美好想像的化身。懷璧懷璧，懷中有璧。

楚朗與楚服不禁對看一眼。「匹夫無罪，懷璧其罪。」那確是懷璧名字的由來。很深的寓意，本想等璧兒年紀大些再解釋清楚，卻沒想到這孩子竟曲解成這樣，還為此傷心哭泣。

「璧兒不是壞孩子。」楚服輕輕拭去小女孩的淚水，好聲言道。

「那為什麼叫懷璧？」小孩子不死心，衝口又問。她不喜歡那個「罪」字，不喜歡哪一天臉上被畫成大花臉，洗都洗不掉，醜死了。

「因為璧兒是要作大事的人。」楚服偏著頭，想想後突然說。

「妳......」楚朗皺眉，似要說話，終於隱忍未發。

「璧兒，」楚服彷彿沒見到楚朗的神情，只認真看著懷璧：「姑姑帶妳去長安好麼？」

「長安？」懷璧楞楞重複。她是知道長安的，比楚家村盡頭還遠，是太陽落下的地方。「阿爹阿娘，還有兄長和嫂嫂，他們也跟我們去嗎？」

「他們不去。」楚服微微一笑。

「阿爹阿娘不去，那……那姑姑也別去，璧兒也不去。」楚懷璧惶惑地看了父親一眼，極西之地是不祥之地，楚家的先祖們曾經站在那兒、也倒在那兒，再沒回來過，大家都知道的。

「如果璧兒不去，姑姑只得自己去了。」

「姑姑一定要去嗎？」楚懷璧拉拉楚服寬大的袖子，上頭繡滿繁複精細的紋飾，她是至高無上的巫女，是楚地子民的想望。

「璧兒乖。」楚朗欠身抱起懷璧安撫。可能是因為連生三個兒子，他向來對孩子們是嚴厲的，總以訓練男孩的姿態管教小女兒，以致懷璧見了他老想躲開。如今，楚朗突如其來的溫暖懷抱令懷璧怔了一怔，她突然覺得很安心，彷彿一瞬間生了無限勇氣。

「妳真的決定了？」楚朗問楚服。

「名義上是堂邑侯來信邀約入京祭天祈福，實際卻是堂邑侯之妻館陶公主的命令。我要是不去，下一回送來的就不會是這麼客氣的一封信了。」

「館陶公主怎麼會聽過楚地巫女？」館陶公主劉嫖為文帝劉恆之女，景帝劉啟的同胞姊姊，更是當今大漢天子劉徹的姑母。但劉家的人與楚地素有夙怨，無論是哪一方，誰也忘不了當年楚漢相爭時兩方人馬的慘烈犧牲，就算劉家最後獲勝贏得天下，但國讎不共戴天，館陶公主又怎會真心奉迎楚地的信仰至天朝國都？

「堂邑侯陳午是陳嬰之孫，當年陳嬰先是投奔項梁、項羽兩將軍，後又投劉邦軍中。陳嬰對楚地風俗既有研究，陳午懂得一二，也不奇怪。」

「阿兄還是很擔心。」楚朗語氣擔憂，「妳一定得去嗎？」

「我想親眼見劉徹一面。這是一個機會。」

「見到了又如何？」

「自然是要斷劉徹的命。」

「妳到底想做什麼？」楚朗下意識摀住懷璧的耳朵，低聲道：「已經這麼多年了，楚家沒剩多少人了。更何況，而今劉家的根基早已不是妳我能想像——」

「阿兄，」楚服猛地打斷：「江東八千子弟吶，隨上將軍反暴秦卻無一而返。你可知至今江水河畔還有多少楚人的冤魂盤踞不去？二十八個，八千子弟只剩二十八個！每回我祭江，就聽見這二十八個亡魂長嘯悲鳴，他們不肯吃我祭的奠食、不肯飲我弔謁的酒，他們的眼睛總是看著西方，那是長安的方向……」

「妳住口！」楚朗厲聲說，見楚服猶自不服，他面容一肅，忙又道：「死者百了，生者猶存。妳莫以為活著的人很容易。巫女一走，這裡的人該如何是好？」

山神、水鬼、風、火、雷、電，隨著中原道統絲絲扣扣滲透著楚人的血脈，秉自遠古的楚地信仰，似也以微不可見的速度漸漸崩裂。而巫女，終要在時間的大浪中淹沒殆盡。身為楚家村的村長，楚朗看得很遠，可惜能做的不多。他只冀望，可見的一切，不要發生得太快。

「已經來不及了。」

楚朗眉一挑，一時間不知楚服的意思。

「匹夫無罪，懷璧其罪。」

劉家的人不會放過我們，就像當年的劉邦不曾放過楚家軍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