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劉徹正高踞未央宮的皇座之上，案牘之前擺滿百里加急的奏章——紛擾的邊疆戰事、各地的晴雨不均、墨吏的瀆職貪婪，還有朝堂中相互攻訐的忠貞大臣，你得費盡心思瞭解每個大臣身後所代表的世家大族是誰，想想他們的籍貫屬地、三代恩怨情仇，才能真正斷定每一句話裡，是忠心為國，還是挾帶私意。

那不是一件簡單的事，劉徹心知肚明。特別是即使已經貴為當朝天子，從來他知道，群臣百官口中高呼萬歲時，心中敬服的並不是他，而是隱在他身後，一手扶植他為太子、為皇帝的竇太皇太后。

幼時，劉徹就知道所謂天命神授是一場笑話。他的母親不受寵，幸好有一姊姊平陽公主，尚能避在她的蔭下，受她佑護。對這時局，也是姊姊看得比母親明白，總要母親多帶著他時不時與館陶姑母親近。姑母比起平陽姊姊，更能稱為大漢朝最尊貴的長公主，擁有父親文帝、親弟弟景帝，還有一個手攬大權的母親竇氏。館陶姑母最疼愛的便是暱稱阿嬌的女兒，比劉徹大不了幾歲。

那一年，劉徹才四歲。夏日炎炎，他和阿嬌表姊兩人在花園裡玩得一身是汗，他給表姊遞出一塊手巾擦汗。阿嬌噘起嘴，嫌他的帕子刮臉，咚咚咚三步併兩步，蹭到姑母懷裡。劉徹好不自在，一臉無措，捏在手上的巾子幾乎濕透了，他不知道該不該收回，只吶吶看著姑母懷裡那個身著錦衣的小小背影。姑母看見了，眼裡都是笑：「阿嬌好否？」

「若得阿嬌，當作金屋貯之。」劉徹想也沒想，脫口而出。

孩子的童言童語，大人慎重看待。後來他娶了阿嬌，成了天子。君權不是天授，只是掌握在幾個女人手裡。劉徹覺得這真是一個笑話。但無所謂，他終究成為王，仍然有一展鴻圖大業的機會。劉徹只是沒料到，種種的政策推行起來竟那麼困難，十年前的良策，放到今日也會因時地變遷窒礙難行，弊政百出。他想改變，卻最常為一句「先朝如何又如何」、「太皇太后如何又如何」給碰了一鼻子灰。每當太皇太后為時政不協而震怒，柔順的母親總無法平息太皇太后的怒氣，反倒一味央他向皇祖母認錯。

我不再是個孩子了！

劉徹無數次在心底吶喊。但經歷過大半輩子朝堂風浪的太皇太后，彷彿能一眼看透他的想法。他幾乎能讀懂皇祖母不曾說出口的深意：「既能予之，便能收之。」帶有劉家血脈的子孫不只一個，大漢的天子也能不只一個。

總是姑母和阿嬌居中調停祖孫間越見激烈的矛盾。一開始他是感激的，他並沒想抹煞皇祖母的辛勞，也從未忘記姑母的一臂之力，在諸多青年才俊中仍願將寶貝女兒嫁給尚無根基的自己。但隨著時間過去，漸漸地，他不懂阿嬌想要的究竟是一個什麼樣的丈夫？一個唯唯諾諾，只會惟皇祖母命令是從的丈夫嗎？一直以來，他覺得以阿嬌的飛揚驕傲，想要的定是一個胸懷天下的偉岸丈夫。但為什麼，阿嬌總一逕要他忍讓，彷彿他做的任何決定，都只是輕率的孩子氣，不值得一提。

是了，不值得。

就像當年他遞出的帕子。阿嬌覺得不值得，懶怠看他一眼，蹦蹦跳跳朝姑母跑去。

其實，他根本不願召楚地巫女前來。膠東連年大旱，寸雨未下。餓孚遍地，腐爛的屍首帶來蔓延的瘟疫。他已下令各郡開倉集糧籌藥，直送膠東。但天乾物燥，一片片森林枯木輕輕一碰就冒出火花，大火燒紅了眼，千萬石救命的糧食良藥就葬送在熊熊火海中。

姑母說，皇上應該傳召巫女楚服，據說她有呼風喚雨的能力。

劉徹知道，這不是姑母的意思，而是皇祖母的。皇祖母崇道敬神，向來以黃老休養為治天下之大理。膠東初旱，她就提過「天有異象，聖天子罪己」。劉徹不信這一套，治天下的是天子，但降天災的是老天，有了天災就該盡快彌補，疏散災民也罷、引水救命也可，再如何也不是先下詔罪己。

如今，乾旱未解，情勢嚴峻，透過姑母一次又一次的暗示，劉徹知道這次他再也不能堅持了。

未央宮正殿的殿門大敞，往外望去，是連綿數百階的玉磚。往常，他總要等到內侍通知，才會放下手中批改的奏章，留意走進殿裡的使節臣子是什麼模樣。畢竟，從長安城外到宮殿，那是一段遙遠的距離。他年輕正盛，還有許多待處理的國事，實沒有多餘的時間只為了靜候那冗長的儀式禮節。

可今天，他偶然於案牘間抬頭，就見巫女楚服，一步一行，肅穆而端然。人還很遠，容貌模樣也不分明，但她那一身如烈焰般火紅的衣裙，竟令他怔了一怔。

「民女楚服拜見大漢皇帝。」

楚服在奉召之前，必已收到如何與皇帝應答的提醒。此刻原在殿中議事的大臣們無不神色一變，因為楚服用了一個微妙的字眼，大漢皇帝。你不能說她錯，可也不能說她對。畢竟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更何況區區楚地。當楚服特意指明「大漢」皇帝，那言下之意就是雖尊皇座上的男人為帝，但卻只是大漢朝的皇帝，不是楚人的。就如異邦使節來訪時，也以「大漢、貴國」來闡明雙方間的差異。

對於召見楚服一事，劉徹原是無可無不可。然出於想逆反太皇太后的私心，也是對楚地迷信的嗤之以鼻，他暗中命令校尉左濤護送巫女入京時，一路上定得經過項羽敗逃的路線——就是想殺殺號稱能通鬼神的巫女銳氣。而今楚服的態度反倒令劉徹來了興致。這巫女好大的膽子吶。看來左濤給的下馬威，還不夠多。他擺手阻止欲要發話指責的臣子們。「楚姑娘沿途舟車勞頓，這一路——」他頓了頓，展顏一笑：「辛苦了！」

未待楚服答覆，劉徹微瞇起眼，想起一件看似微不足道、如今可以拿來大做文章的小事。「朕賜的巫衣可是不合楚姑娘的意？」

「羽裳朱衣乃巫女祭祀天地所著禮袍，楚服認為並無不妥。」

好伶俐的一張嘴，竟是有備而來。「聽說天地鬼神盡在楚姑娘掌握之中，可有此事？」

「楚服敬天敬地。但凡知天知地者，自能勘透無窮宇宙。」

「這麼說，楚姑娘乃是古往今來天地第一人了，自古以來，就連聖人先賢也不敢輕易論神談鬼，楚姑娘倒是挺狂妄吶。」

「楚服何能，膽敢以古往今來天地第一人自居？更何況，陛下您最該清楚不過的不是嗎？」楚服不畏劉徹咄咄逼人，突然抬頭道：「天子廣納四海八方，難道不明白天地之道貴乎於心的道理？」

劉徹聽了不由一愣。直到此刻，他終於細細打量起眼前的女人，也才發現楚服身後竟揹著一柄竹傘。朝殿之上不該帶著狀似兵器的器物，他大可以謀逆的名義命左右侍衛將楚服拿下。幸好在開口斥責前，他突然想起太皇太后今早的叮嚀：「據說，楚地巫女的竹傘從不離身，是召喚鬼神的法器。」

那麼太皇太后也鐵定下過懿旨，允許楚服攜傘入殿。多虧他即時忍住，並未冒失出言責備，否則就鬧笑話了。不知為何，在剛剛的一番針鋒相對後，劉徹並不想輸給這個女人，更不想在她面前失了臉面。

劉徹定了定神，終於問到正題上：「膠東連年大旱，太皇太后一片仁物愛民之心，聽聞當地百姓民不聊生，皇祖母食不安寢，夜不能寐。朕決意召妳前來，就是希望借助楚姑娘法力祈雨祭天，不知當否？」

「楚服當盡一己之力。」

「妳真的可以呼風喚雨？」

「能。」

此言一出，偌大的殿堂頓時騷動起來，四處紛紛傳出細碎低語。即使朝中眾臣都知巫女入京所為何來，但除天地之外無將天子放在眼底的態度，加以楚服竟然如此篤定，一副定可呼風喚雨模樣。她的張狂，終究引起一干臣等不滿。張湯是第一個發難的。

「楚服，朝廷之上不容妳擅自胡言，妳可要想清楚再答。」張湯很年輕，也很有想法。在劉徹仍是太子時，兩人便暢談過許多政治抱負，是劉徹於朝政上不可或缺的左右手。很多時候，劉徹不便公諸於口的，張湯總是洞悉帝意，為其先驅。

「楚服不解大人何意。」

仍是一口不卑不亢，特別是聽她那再平穩不過的音調，簡直不將這朝堂放在眼中。張湯幾乎忍不住胸中來氣。可瞥眼見皇帝饒富興致聽著兩人對話，似乎心情很好。張湯轉念間捺下情緒，又問：「膠東大旱非同小可，皇上疼惜百姓，有解民倒懸之心，但盼楚姑娘不可以兒戲看待。楚姑娘既然口口聲聲能呼風喚雨，那就請妳姑且一試。」

「楚服但試無妨。可大人須知，楚人師法天地，天地，自然也。常人不可妄加揣度、亦不可妄改。要知世間萬物，有高必有低，有深必有淺，有進必有退，有利必有弊，此乃天地循環之常理。」

「楚姑娘的意思是？」張湯問。

「召雨不難。難的是，召來又如何？」楚服淡淡道。

「那自是雨露均霑，黎民百姓得以一解大旱之苦。」張湯有些不耐煩。「楚姑娘，妳實話說了吧，究竟能不能在此時、此地召雨而來？還是妳只是虛張聲勢，故弄玄虛罷了。」

這句話說得未免無狀。劉徹不禁眉頭一皺，有時張湯就是太直率了，他心下知曉此間發生的一切，正有人忙不迭密報太皇太后周知，他不希望因此擾了皇祖母殷殷期待巫女到訪的興致。況且，這也不是正經國事，更沒必要為此與皇祖母起無謂的衝突。

「張湯，」劉徹終於發話了。「楚姑娘遠道而來，應當十分疲累。且祈雨一事自是慎重，想必楚姑娘還需經一番齋戒沐浴，準備齊全後方能行動。」劉徹貌似思考半晌，沈吟道：「就訂七日之後，未央宮內京師試雨。若果成效顯著，再請楚姑娘為膠東百姓一解燃眉之急。」

「楚服遵旨。」端然一拜，款款而退。

眾人皆為楚服無畏無懼，卻又不過份剛硬的氣度所折。那不像是初臨朝殿的民間女子所該有的，楚服所展現的，恰是似乎早就忘了自己僅是平俗的凡人，而是真正能通鬼接神的使者。

只有張湯很快捕捉到皇帝的深意。七日之後，大暑將至。那是一年中萬物生長最為茂盛，也是最炎熱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