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母儀天下
偌大的長樂宮，所有的門戶皆已敞開，以薄紗青幔相隔。本該有風的，可惜惡毒的太陽好似還沒發揮盡它的威力，一陣陣暑氣從紗幔間傳進屋內，宮女們於屋外排成長列，悄無聲息地將從冰窖新起的冰塊放入殿內各處，再以羽扇輕輕拂出一道道沁人心脾的涼風。
這是帝國中最重要的殿寢，如今聚集著帝國中最重要的三個女人：竇太皇太后、館陶公主，以及當今皇后。
「聽說楚服此行只帶了兩個侍女，其中一個還只是七八歲的孩子。」竇氏仍保養得很好，一路歷經皇后、太后、太皇太后的歷練，令她說起話來愈見威嚴。她仍然精明如昔，只是在還政之後，時不時地顯露對於政事外的興趣，包括她以前曾經嗤之以鼻的後宮閒談。畢竟這日子——實在太長了啊。往日尚有國家大事可與朝臣爭論一整天，時間過得很快。如今若不找些事來做做，真的很寂寞。
「一個孩子怎麼伺候巫女的起居？皇帝既將巫女託在妳堂邑侯府內照料，妳得留心多派些人服侍，知道麼？」
「是。」館陶公主頷首答道：「楚服的兩個侍女，大的叫楚歌，小的叫楚懷璧。兒臣已經打聽清楚，楚懷璧其實是楚服的姪女。據說楚懷璧出生時，母親陣痛了整整三天三夜，在鬼門關里走了一回，多虧了楚服借神靈之力才救回母女二人。是以楚服十分疼這姪女，從小將她帶在身邊，教她讀書識字。」
「只是教她讀書識字？」竇氏沈吟問。
「嗯。那孩子倒是可愛，與誰都能玩在一塊，但似乎對楚地的祭典儀式一竅不通。我派去探查的人回報，操辦祭禮準備工作的，全是那個叫做楚歌的貼身侍女。」
竇氏點點頭，閉目假寐，突然又問：「聽說楚服在朝堂之上，當眾給皇帝跟張湯閉門羹吃。」
這實已不是新鮮事，畢竟事情發生當下，不論是皇祖母這裡，又或是皇后宮寢、堂邑侯府內，自有耳報神將來龍去脈描繪得活靈活現。
但阿嬌已經摸透皇祖母的習慣。每當她闔眼假寐，看似漫無目的的談天內容，其實才是她真正感興趣的話題。而剛剛的那句話，實也不只於一句陳述，而是皇祖母想要聽得更多、瞭解更多的暗示。
阿嬌隨手將白玉盆裡的冰塊撈起，放在手心裡把玩。身旁的侍女見狀差點驚呼出聲，在阿嬌以眼神制止後，忙又收聲垂目，不敢妄動。冰冰涼涼的冰塊，比起那羽扇帶來的風，還是涼快多了。阿嬌心不在焉地聽著母親與皇祖母的對話，只因她知曉，堂邑侯府中的密探該是全京師中最多的了。不光是母親身為長公主的勢力，還有皇祖母的默許，諸多縱橫交錯的政局角力，推動堂邑侯府在不知不覺間成為重要的一員。
只是，阿嬌並不愛這樣的鬥智鬥力。一邊是自己的丈夫，一邊是自己的母親，還有兩人共有的親祖母。很多時候，她只希望雙方的明爭暗鬥不要太激烈，沒有所謂的誰是全對又或誰是全錯，都是家人，雙方各讓一點不是很好嗎？
但阿徹似乎總也不明白。那個當初才四歲，緊張地說要蓋一座金屋給自己的小表弟，才剛說完臉就紅得像什麼一樣的小男孩，也已經成為高大的男人，自己的丈夫。阿徹不知道，當她聽見「金屋藏嬌」時，心中並沒半點喜悅，只單純冒出一個想法：啊？靠你送座金屋子？那還不如由我送給你這小不點。
阿嬌從小就是嬌貴的，也很知道與生俱來的血眽優勢，以及它所帶來的權力富貴，可以一輩子享用不盡、揮霍不完。所以她很務實地認為，眾多皇子中這小表弟並不特別受寵，一番天真童語想蓋座金屋，若阿徹發現他實送不起，豈不是很傷心？不如就——由我送給他吧。
阿徹還小，長姐又如母。可阿徹的親姐姐平陽公主再怎麼聰慧，也不如表姐阿嬌天生的高貴。於是在如姐又如母的身份下，阿嬌與她的母親為劉徹打造了一條通往天子的坦途，按部就班、循序漸進。
你能說他們不曾愛過彼此嗎？愛的。只是沿路不免充滿算計與選邊的無奈。
阿嬌也知道，在運籌帷幄的皇祖母與母親眼裡，每一步棋看的都不是當下，而是那之後的好幾步。譬如說，她曉得兩人間的對話已經來到摒退一干侍女，不得與聞的關鍵。大暑祈雨，若真能下雨解百姓之苦倒好，要是無果，皇祖母堅持巫女入京的舉動，將被朝臣當作太皇太后年老昏聵，不堪國事負荷的象徵。
皇祖母與母親自然是算到了這一點。是以她們得促膝密談，禁絕干擾。館陶公主倒是很想將自己的一身本事教給阿嬌。無奈許是打小寵壞了她，即使已經貴為國母，她仍是漫不經心，從沒認真打算過。就如現在，正要議到關鍵處，阿嬌竟施施然起身：「皇祖母、母親，兒臣也該告退了。」
館陶公主杏目微嗔，從人尚未退盡，她不好多說不該說的話。可心底依舊忍不住著急，直用眼神暗示：娘摒退的只是不相干的人啊。就是想留下咱母女倆，好與太皇太后暢談一番。
可阿嬌竟似沒看見母親眼神示意，只管拿了一條噴了花露的帕子，細細將方才把弄冰塊的手都擦淨後，這才嫣然一笑道：「母親，我去妳府上看看楚服。」說罷起身，竟爾揚長而去。
「哎妳這孩子，即便皇祖母疼妳，怎麼這般任性，說走就走。」
館陶公主尚要數落，竇氏已經發話：「隨她去吧。」
「可是母后……」
待阿嬌走遠後，竇氏輕輕嘆了一口氣：「皇帝近日很少去椒房殿，妳就讓她去散散心。」
殿外豔陽高照，陽光烈得幾乎讓人睜不開眼睛。阿嬌收起剛才的嬌蠻任性，只凝視著遠方一輪紅日，表情深不見底。
身為大漢朝的皇后，長公主的掌上明珠，她又怎麼不會下棋呢？皇祖母的每一步、阿徹的每一步，沒有一步不是她這觀棋人看不透的。而那一身看似嬌縱無知的舉動，也只是她的保護色。
良久，阿嬌方淡淡下令：「走，擺駕堂邑侯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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