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十一、鴛鴦


伊葉摸不透曲流閣性格,對下蠱一事實在不解,本以為是因幼年遭逢巨變所以如此折磨自己,卻換來搖頭否認。邊訝異曲流閣下蠱手法神出鬼沒,邊提氣運行覺得心口有些窒礙,是蝕心蠱隱隱作用?

伊葉不願於兩派武鬥前告知寧靜二人此事,以免分散其心。也有半分憂心原因,若不巧讓旁人得知,胡亂造謠伊門夜探曲流閣實在不公,那可不好應付。心裡打定主意待此間一了返回伊谷,再尋法子解蠱。伊葉修習伊氏功法,本就屬謙沖平和,父母血仇與伊門職責也在無靜開解後有些新的體悟,得知曲流閣身世憐惜之餘更生容讓。念頭至此,反倒不急著苦思中蠱之事,一心專注評武。


此時一干人等在成岳煬相邀下來到林中深處,這方空曠遠離總壇,遠看深不見底近看錯綜複雜,幾支歪倒旗幟東橫西豎,叫人弄不清名堂。眾人不知成岳煬打什麼主意,見曲流閣沈靜以對自然不好失禮開口。

「曲閣主看這裡可合適?」成岳煬一身上好蘇州綢緞罩衫,腰佩和闐潤玉。若不是內力發勁送出沈聲,險些被外表紈褲子弟模樣所騙。

「既是生死鬥,無謂地點。」曲流閣倒是蠻不在意,取出蛇簫便要一啟招式。

「曲閣主且慢。」成岳煬客氣道:「貴我兩派素無嫌隙,曲閣主遠道來此恭賀敝教大典,在下十分感激。」此話一出,除了成竹南捻鬚微笑外眾人不明所以。更有甚者以為成岳煬怕了曲流閣威名,說出這般不爭氣話語。

曲流閣輕輕皺眉:「成教主想說什麼何妨直言。」她自幼深居曲流閣,子弟皆尊少閣主身分,向來只有敬重直接,十分不慣成岳煬文謅謅又拐彎抹角。

「在下的意思是見紅太傷兩派和氣,倒不如文爭,勝者可另得好彩頭。曲閣主意下如何?」成岳煬不理賓客私語只顧道來。他不曾見過曲流閣身手,卻聽說曲流閣與地長老相鬥後右腕血流不止,分明心脈被地長老所傷,縱然一夜休養也不信她復原神速,今日一役胸有成竹。又不願曲流閣這般貌美女子橫死武鬥之中,何不以退為進先使曲流閣感激自己示弱,待會便能一償所願。

曲流閣一心在好彩頭三字上。她一向兵來將擋水來土淹,無懼何人。既然成岳煬如此說,不如趁此機會帶走唐別,不傷人命離開此地也能成全二叔回報百花教心意,於是一口應承:「好。我若勝了便要帶貴教天長老走,不得相攔尋事。」

成岳煬一愣,不禁和成竹南對看一眼。不懂這曲流閣跟天長老有什麼關係,還是這小姑娘已知天長老是機關天才,想帶回閣中藉助其力製造機關?當下陷入躊躇,覷眼曲流閣負手纖細身影,宛如畫中仙子下凡。心神一盪就道:「便依曲閣主所言。」

「成教主想要什麼好彩頭?」

成竹南大步一踏朗笑:「老夫想為小兒討一門親事,兩派互結秦晉之好。」

曲流閣眉一蹙,並不答話。伊葉卻是一口惡氣從丹田直上,似乎有萬隻蟲蟻在心上噬咬。伊無靜察覺伊葉臉色蒼白,連忙關切:「小葉子,妳怎了?」伊葉知是蝕心蠱起了作用,只管搖頭。暗忖這蠱如此可怖,差些兒窒息。曲流閣不知是不是有感,若有似無瞧了伊葉一眼,只其中辨不出任何想法,隨即回轉目光。

眾人屏息等待曲流閣答案,此刻連針落地似乎一清二楚。風吹得曲流閣衣物飄揚,美麗不可方物。加以昨日身手有目共睹,一干男子早為其風采折服。即便曲流閣功夫霸道,本對這場生死鬥幸災樂禍之人現下暗暗懊悔:「反正她已受傷,打贏是七八分把握,自己怎麼不是那成岳煬,一抱美人歸。」再見曲流閣頷首更是跺足連連,好生羨慕起成岳煬。

成岳煬昨個夜裡反覆勸服爹爹,當下喜不自禁。至於成竹南則思兩派相合必然勢如中天,有百利而少害,也是拂鬚一笑。

「甚好。就請曲閣主入此陣。」成岳煬指向身後歪斜旗幟解釋:「曲閣主昨日與地長老相鬥有傷在身,在下不忍趁人之危。此乃敝教所創『鴛鴦陣』,陣法精奇但無奪人性命之虞。倘若曲閣主破陣而出,在下自當認輸,將天長老交曲閣主。若是無法出陣,便是在下贏了。此法不見血濺,是為文爭。」成岳煬一番話說來滴水不漏,以他所想自然是贏得光面,又可不傷曲流閣。不費吹灰之力便能娶得曲流閣,更能一博俠義名聲,心內實在得意。另外還有層意思,鴛鴦陣鴛鴦陣,兩人因此陣結緣更顯鴛鴦名襯著自己風流情深。

鴛鴦陣?曲流閣聽是陣法,就知這是唐別一手設置機關。自忖打小對機關熟悉,若與成岳煬面對面較武還得費上一番工夫,倒不如破陣法輕易,當下身形一動就要入陣。

「且慢。」伊無靜突然開口:「這般比試與之前商議不同,既然兩造同意伊門不便干預。可入陣法不能任由曲閣主一人,伊門必須派人入內記載。」又對成岳煬微微點頭:「至於成教主,因這場比試是你與曲閣主兩人,自陣法催動到結束止,成教主如何開陣運陣也須存於伊錄之中。」

「一個陣外一個陣內,靜分門主如何記載?」

「成教主不必擔憂。入陣觀察是在下職責,陣外便交由靜分門主。」伊葉插言,逕自下了決斷。伊無靜拿眼瞧去,摸不清小葉子想些什麼,可顯然陣內比陣外危險。方才小葉子汗滴微現,真能應付?又不好在江湖豪傑前推翻她言,既然無寧沒攔下只得同意。

一入鴛鴦陣,曲流閣聽似關心又若譏諷:「妳跟著進來做什麼?萬蟲螫心可不好過。」

伊葉心想原來小丫頭早察覺自己方才不對勁,口中只道:「是誰要我記載每一場武鬥?更何況,尚未弄清下蠱原因,若能出陣妳何不告訴我?」

「我為何要告訴妳。」曲流閣正待講些說慣的針鋒相對,一陣轟隆巨響截斷談話。

適才見著的歪斜旗幟已然消失,取而代之四面八方湧上巨石。巨石移動快速,饒是伊葉眼力過人也成了眼花撩亂霧影。伊葉暗暗吃驚,世上哪有人武功能達此等境界,唐別果然天才,陣法啟動後死物竟成活體般靈活轉動,無需一兵一卒便能取人性命。

「鴛鴦陣,顧名思義乃鴛鴦偕老。不傷人命,繾綣暗藏。敵人若是秉持殺氣,一味逞兇鬥狠便看不清陣法弱點。唯有想著不傷敵、不破陣,反倒能破解。」當年唐別創陣曲流閣曾好笑道:「二叔,哪有陣法機關是不傷人的。」「這叫虛虛實實,闖陣人向來心急難耐,只想趕緊毀陣離開,哪有什麼繾綣之意。如此正好掉入陷阱,難脫此陣氣竭而敗。」曲流閣本不懂那時對話,經昨夜相談卻想,這鴛鴦陣許是二叔將無法出口的心思獻給娘罷。

曲流閣對鴛鴦陣談不上全盤知悉,可畢竟有底。曉得右方尖石頂端得以暫避,拿指一挑示意伊葉,人已經沖天飛起。伊葉明瞭曲流閣用意,身形一轉就上了尖石頂端。懷中取出伊錄,心無旁騖記載。

卻說陣外成岳煬尋思曲流閣估約能支撐一兩個時辰,待到那時開陣顯得鴛鴦陣不同凡響,也不至太早開陣墮了曲流閣名聲。陡然見林間鑽出龐然大物,由遠至近快速逼來,實在驚人。

待眾人見著龐然大物醜惡模樣,一陣驚訝。再見清醜人雙腳已殘卻靠著林間滑軸控制輪椅,行動有如常人,無不駭然。

唐別臉色扭曲三分猙獰,不理眾人輪椅逕轉成岳煬跟前:「教主開了陣法?」成岳煬瞧見那雙眼透著焦慮,心下雖然疑惑還是點了頭,解釋與曲流閤訂下文爭規則。

唐別聽見曲流閤答應下嫁成岳煬,眉頭緊皺又更難看。心想:「這小丫頭未免自負,竟然晚了一步。」

「有什麼不妥?」成竹南此時也湊近身道:「天長老生性慈悲。有岳煬開陣催動,『鴛鴦陣』不傷人命,無妨。」

唐別慘然一笑:「這不是『鴛鴦陣』是『斷腸鴛鴦陣』,我由舊陣創出的新陣。威力無窮只求斷腸取命,陣法一開便止不住,入陣之人必死無疑。是我防交接大典江湖中人雲集有個什麼萬一,原打算大典過後毀去此血腥陣法,怎……怎地開了!」

一番驚人之語引得伊無寧與伊無靜面色一變,伊葉豈不是不能全身而退?伊無靜忙問:「此話當真?」見唐別點頭,氣不禁一餒。伊無寧還有三分自持,緩緩開口:「前輩所言晚輩不敢質疑,只是敝門伊葉也在其中。難道真無辦法?」

「她也在裡面?」唐別倏地抬頭,見寧靜兩人點頭更是心亂如麻。暗自懊悔怎會做出害人機關,害了自己的親人,也害了葉大哥女兒。

倏然一道粉色搶到唐別面前,音調極年輕,威嚴氣勢卻不可擋。「伊葉為何被困在『斷腸鴛鴦陣』中?」

「門主。」寧靜二人雙雙恭聲。伊無靜喜道:「門主怎地來此?」

寧靜兩分門主,江湖響名已久。鮮少出伊谷的年輕門主,比之更添神祕色彩。此刻,伊門當家掌門看似俏生生風姿綽約,但眼眉之間那股銳氣這時看來竟有凌人之勢,不怒而威。一擺手,擋下門人招呼。

成岳煬受伊芸氣勢所震,一清喉嚨後才道:「芸門主不須擔憂。在下……。」

「我知你是成岳煬,善使連環雙刀。連環雙刀兵器譜上排名十九,除得自成竹南真傳以外另有奇遇,但連環雙刀並非你最得意武器,而是腰間這把玉檀香扇與連……。」伊芸一頓,不耐道:「還要我繼續說下去麼?成教主。」

伊芸還在遠處就聽伊葉被困陣法,雖不清原由,然伊門人向來不過司職記錄,攸關己身性命的危事這可是頭次遇到。她與伊葉感情非比一般,心裡早怒氣騰生,見成岳煬慢條斯理斯文公子般招呼,語氣不覺橫了起來。

成岳煬被噎得半頓。對伊門高深莫測,又是佩服又是不舒適。僅有極少人知玉檀香扇是得意兵器。方才她那未完的話,便是一手使玉檀香扇一手使連環刀絕技,百花教裡除爹外無人知曉。伊芸不過打量一眼便能詳提幼年奇遇,一切皆在對方掌握中。這樣的伊門若非不涉江湖事,實在太可怕。

成岳煬凝定心神,將文爭辦法又述了一遍。「在下本以為這是『鴛鴦陣』才鑄成此錯,在下必定全力制止此陣運行。」他無意殺害曲流閣,如今又拖累伊葉惹上伊門,自然焦急。

「只有一個辦法。」唐別插言。末了又是搖頭頹喪:「她們必得連闖五關,才能到達那地方,到了那地方有處機關能停陣。可……沒有人能安度前五關。」

伊芸只拿眼瞧了成岳煬,不說話逕自落座,一個招手就將伊無寧與伊無靜召回身邊。成岳煬知那凌厲一眼其實意在言外。伊葉倘若身有不測,百花教便成為第一個與伊門公然為敵派別,不定也成了第一個被伊門剿滅門派!

轟地一聲平地雷響乍起,唐別一喜脫口:「不愧是小丫頭,闖過第三關。」

還有兩關,眾人不約而同想著。有些焦急觀客站起身就想朝陣內打量,苦於看不出究竟。紛紛暗忖:「這雷信可真驚人,要是自己身在陣中早成了焦土。」

唐別只瞬間喜悅,擔憂復上,喃道:「可第四關……第四關是木人九宮陣。木人身上裝了機關彷彿活人走九宮,偏就不感痛不退卻。她們是血肉之軀,哪裡擋得住木人不歇手猛攻。」

唐別話未完陣裡竟傳出曲流閣急喝:「曲流閣人聽令!」

「閣主何令?」一干白衫女子,齊聲喊道。

「聽我蛇簫行事。」

弄不清曲流閣陣中發話用意,就見閣人各自從懷間掏出瓷瓶,毫不猶豫仰頭吞藥。她們在做什麼?「蠱!消行蠱。她讓門下子弟服蠱,無痛無覺,用以控制子弟行動去對付木人九宮陣!」唐別駭然。

曲流閣擅毒弄蠱。昨日已見曲流閣如何馴毒物,下蠱則聞所未聞。原是千嬌百媚白衫女子服蠱後宛若失去生命,如同木偶呆滯不動。這就是消行蠱?眾人面面相覷,不由得寒毛直立。門下子弟竟能坦然受蠱制約,心甘情願受死,這曲流閣實在詭異、過份邪魘。

一陣簫聲嗚咽,白衫女子們突然間像是有了生氣,一個接一個往陣中走去。「別去!」成岳煬伸手就要攔。唐別卻道:「沒有用。中了消行蠱,只聽行蠱人話語行事。」「她們能進去,我也能將人救出來。」「此陣一開,唯有陣中人請入陣法內的方能入內。」果真,陣法在最後一名女子消失後雙旗一閉,硬生生將成岳煬擋在陣外。成岳煬只得高聲喊道:「請曲閣主開陣。」見陣法久久未變,不由訝道:「莫非陣裡人聽不見外頭聲響?」唐別一點頭,滿是莫可奈何。

「小丫頭,妳瘋了!妳好端端何必叫人進來送死!」

陣內伊葉早在曲流閣重傷之際便察覺這「鴛鴦陣」詭譎難測,就連所待的尖石頂端也不是安全地方。處處危機陷阱,陣陣攻擊如潮萬湧毫不停歇。不及想清關鍵,一撈手就將曲流閣從巨石當頭壓下的空隙給救了出來。仗恃輕功了得,抱起曲流閣就在暗器毒箭中飛快穿梭,急掠速度化成一道白影,隱隱內勁又將衣袖鼓地虎虎生風,竟將不少機關逼著偏離方向落地。只是連排強弩如雨灑落,有些實在難避,曉得自己百毒不侵,又把曲流閣護在身前,以後背硬硬接下避不開的弩箭。穿骨劇痛上齒咬著下唇忍耐,險些說不出話。

曲流閣稍稍恢復力氣,看清這毒辣陣法依稀有「鴛鴦陣」殘跡,右手簫左手弦,一遠一近交錯施開,勉力盡破機關。兩人就這麼著聯手抗陣闖三關,已經一身狼狽,衣裳皆血。待伊葉見那九宮陣,心下一涼,誰知曲流閣卻吹蛇簫召喚子弟。

「木人無知無覺。她們服了消行蠱也無知無覺,受我控制此陣必破。」

「妳要她們送死?她們都是妳曲流閣的人!」伊葉心神激盪,萬萬想不到曲流閣狠心至此。

「不如此,死的是咱們。」曲流閣唇邊滲血冷酷無情,又是修羅再起。

蛇簫一下,女子們前仆後繼,木人打上身連聲痛也沒有,眼眉動更是不動。只見她們因木人攻擊,臂腕肩骨血流不止,對照那份木然表情更添詭異。伊葉幾次想奪下蛇簫,她氣極曲流閣草菅人命,自己被下了蝕心蠱也罷,怎有人連同門也能殘忍如斯?無奈曲流閣知其心意,施展功夫左避右閃,簫聲不停。

最後一名女子倒地,木人九宮陣已破。

噹!噹!噹!噹!一聲聲鳴鐘,不知從何傳來。

咚!咚!咚!咚!一聲聲擂鼓,緊緊追在其後。

鏘!鏘!鏘!鏘!一聲聲鑼鈸,尖銳刺耳不已。

一時間各式樂器四面八方迴響,回音又被這方空間激地再度奔騰,不絕於耳。伊葉摀起雙耳,痛苦難當再嘔鮮血。她的耳力原就勝過常人,敏銳異常。此時聲音迴蕩耳內宛若刀割,一下下衝擊至心底,索命。平時引以為傲的功夫只剩苦不堪言。

曲流閣一見立知發生何事,明白再這麼下去兩人只會被這些鬧音弄得輕則耳聾,重則心緒大亂入魔而亡。咬牙一運線弦,兩端各自沒入相對岩脈,成了凌空一直線。

曲流閣提氣,將蛇簫當作撥器,竟以那蛇信輕輕撥弦。弦音凜冽,霎時成了萬夫莫敵氣概。原來,這才是曲流閣真正功夫。線弦實為箏弦,箏弦與蛇簫不單是兩件兵器,兩者同使便成了這世上獨一無二單弦樂器。以蛇信催撥單弦,竟能撥出宮商角徵羽等音,變幻萬千。

曲流閣勉力對抗音波同時,伊葉也由危境中暫定心神。這是她頭一回見著如此怪異樂器,怪異彈奏方式,偏偏曲流閣使來魅態且華麗,竟與樂音融為一體。然,至多勢均力敵難以脫困,伊葉急得不知如何是好,心知肚明曲流閣不過努力支撐,極快便會耗竭。

陡然伊葉憶起曲流閣入陣所言:「鴛鴦陣,顧名思義乃鴛鴦偕老。不傷人命,繾綣暗藏。敵人若是秉持殺氣,一味逞兇鬥狠便看不清陣法弱點。唯有想著不傷敵、不破陣,反倒能破解。」

鴛鴦陣,鴛鴦偕老可是破陣關鍵?

「小丫頭。」伊葉心一橫賭道:「妳可曾試過聯奏?」

「什麼?」曲流閣心思微偏,立馬反被無形音波震得鮮血直流。

「一曲『葬心』,九泉再見。小丫頭,妳看如何?」伊葉拂去唇邊血。眼波流轉,如樂。

曲流閣被那眼眸一勾,萬般柔情亦起。抿唇道:「小葉子,一曲『葬心』,九泉再見。」

曲流閣箏弦本為殺人利器,原就銳利無比,是以快速撥弦時需以簫上蛇信為輔,以免自傷。如今兩人相望微笑,眼裡只剩對方倒影。這些日子爭吵似乎成了過往雲煙,淡然。

伊葉身影飛掠,盤膝運氣,纖指起音。

一撥,血滲。

二撥,血流。

三撥,血湧。

四撥氣勢如虹,雙音同起相合無間,淒涼更甚平常,揪心更甚往日。

鴛鴦偕老,繾綣暗藏。

一曲葬心,九泉再見。

萬籟,俱寂。

「小葉子。」微微喘息帶著虛脫後的不定。「我們破陣了麼?」

「樂聲已破,但陣門未開。」伊葉勉力將倒地的曲流閣攏在懷內,卻發覺她的身子越來越冷,瞳裡是渙散茫然,心下一驚忙喝:「小丫頭妳怎麼了?」

「娘,我好冷。」曲流閣因傷重陷入夢魘,胡語:「爹別走!娘怎走了,二叔這兒好冷……。爹爹跟娘都不要我,你不要拋下小丫頭一個人好不好?」猛地抓住伊葉腕口,一陣顫抖。

聲聲徬徨無助引得伊葉險些墮淚,更將她緊緊抱著寬慰,道:「不會的,沒有人會走。我就在這兒陪妳。」一邊掌心聚氣,緩緩以內力助她擺脫心魔。

「小葉子,我不礙事。」再次叫喚,中氣即使不足已經恢復平日清明,輕推伊葉就要起身。伊葉待攔阻,曲流閣擺手便將蛇簫湊近唇邊。伊葉還沒弄清怎麼回事,就見看似氣絕的曲流閣人依簫聲緩緩坐起。

曲流閣深吸口氣,以掌擊地使力倏地騰飛而起。身子空中連轉三折,極快手法掏出瓷瓶,以小指將瓶中物一一射向子弟們口中。眾人服食後砰地一聲又倒,胸口卻是起伏劇烈。至此,曲流閣已經滿身大汗,撐不住丹田氣轉硬生生從高空跌落。

伊葉刻不容緩接住軟弱無力的曲流閣,語氣是焦灼埋怨:「妳做什麼?」

「妳不是嫌我無情冷血麼?」曲流閣輕笑,蒼白近透。「放心,我怎會讓閣中子弟送死。消行蠱封閉百穴使人失去自主,無痛無覺才能發揮最大極限。既然穴道已封毫無感知,除非蠱主逼迫又怎會死?否則當年爹被下蠱哪會『求死不得』?方才解蠱我順道餵她們服下靈藥護住心脈,不至於一會醒來後失血過多而亡。」

伊葉自責:「妳怎麼不早說?」

「妳早把我視為修羅之身,會聽我說麼?」曲流閣失去往昔霸道,半倚伊葉肩反起了一片慵懶姿色。語氣仍是淡然:「我恐怕活不過片刻,為她們解蠱也不知是對是錯,就看妳們能不能想法子出陣。」

「妳不會死。」伊葉轉過曲流閣面孔,直勾勾裡是篤定也是命令:「妳忘了同我說過什麼?妳要留著我記載每一場武鬥!妳要我看著妳殺人不能出手相救!妳要我看著妳受傷卻不能報仇血恨!我這就告訴妳,妳受傷我不殺妳,我要救妳活命!」伊葉又起掌風,內力源源不絕奔湧出閘。「曲流閣妳聽見沒,妳給我醒來,不准闔上眼!妳還沒說清為何對我下蠱!聽見沒?」伊葉其實搖搖欲墜,真氣流瀉下更是傷上傷,可顧不得周身氣海陷入空盪,一味執著施勁。

「小葉子,妳留著內力罷。陣法不知何時啟動。」曲流閣頭頸彷彿失去支持,緩緩垂落。「何必救我?妳…….伊門不是在追查死因?不用查,是…威振鏢…王海達……是我殺了他。他該……死……。」

「小丫頭!」伊葉大驚,不及細想曲流閣究竟說了什麼,再催掌力。

曲流閣闔上眼,掛著虛笑。「……我看見娘了。二叔……。」

「小丫頭!」

一聲斷喝驚得伊葉猛然回頭,就見唐別推著輪椅從天而降!「前輩?」這該不是海市蜃樓?第六關,莫非啟動了?

然而,來人確確實實是唐別。

當「斷腸鴛鴦陣」傳出相爭樂音,激昂哀婉中如淒如訴,陣外聞者制不住音律擾亂的,不由心神激盪落淚。

「他奶奶的,這是什麼亂七八糟陣!老子我一刀劈了它。」賓客裡竄出莽漢橫刀大劈,迅雷不及掩耳。

「十七兄!」成岳煬看清身手,知道這是十七刀卻來不及止住。十七刀還未近陣便被強大樂音攪得步伐不穩,連連後退。

「成教主,你那未過門的漂亮小娘子還在裡面,我這是幫你!」十七刀不服氣,提刀預備再上。成岳煬曾救十七刀一命,自此他便發誓絕不奪百花教貨船。此回觀禮正是聽說曲流閣挑釁,瞧熱鬧外,倘若百花教有些什麼,也能出力掠陣。他本對曲流閣不滿,聽恩公要娶這嬌滴滴小姑娘,直腸子也就開始向著曲流閣。可惜自負鹵莽,根本進不得陣。

「十七刀!我們教主叫你退下,你還不退下。」人長老龐大身軀就這麼攔在十七刀前,手上一把屠刀,外加那嘿嘿咧笑,看似和氣可真有宰豬架式。十七刀天不怕地不怕閻王也不收,唯獨人長老活把自己當作豬仔,上上下下直打量,彷彿算準剝皮滾燙,不由得將到口的話吞回去。

「人胖子地竹竿,你們待會把我送進去。」唐別一喊。原來兩長老收到成岳煬急令,雙雙趕到。

人長老見十七刀退開順手收起屠刀,狐疑問道:「瘸子鬼,把你送進哪?」

「入陣!」唐別因無內功反而不受樂音影響,手指陣門解釋:「她們二人若有幸過關,距離第六關發動有一柱香間隔。你們運勁將我送進去,好讓我止住『斷腸鴛鴦陣』。」

「瘸子鬼,你又不能走,進去不便。告訴我這陣法怎麼停下來,我去替你關了。」地長老嘶啞依舊。

唐別一門心思說不出口,只搖頭道:「這解法複雜,弄不好整個陣就此毀去,誰也不用出來。我是創陣之人,還不知如何避開麼?這輪椅還比你那雙風溼腿有用多了。」

地人長老不知如何勸唐別,四隻眼睛盯著成岳煬,盼他以教主身分阻擋。成岳煬也覺唐別入陣不妥,但見他執意,話又難以反駁,片刻間也想不出好主意,只得答允。

唐別鬆口氣,卻將輪椅推到伊芸面前:「芸門主。」

伊芸雖不知唐別是何人,但見他救人心切心生感激。一旁伊無寧悄聲解釋:「這是唐離雙胞弟弟,唐別。」唐別?伊芸為這消息暗暗吃驚,面上不露聲色:「天長老這是……?」

「小葉子邀我伊谷一遊,解開什麼機關盒子,我原應下她。眼下應是去不成了。」

盒子?伊芸先是凝思繼而恍悟,小葉子還在想如何取出娘親伊錄麼?是她邀唐別打開機關?他為何親暱稱小葉子?尋思間便道:「前輩救小葉子一命,即便她未邀約伊芸也歡迎前輩至伊谷一遊。」

唐別不願解釋,只道:「芸門主,煩妳告訴她昨夜我苦思良久,憶起一段往事。葉大哥死後阿衡曾託阿離要我造一個盒子,許是這盒子便是小葉子想解開那個。鑰匙,就是葉大哥留下的劍了。」

「那鎖孔不過幾寸深,盒子也不比劍身長,斷無可能。」伊芸從期待轉失望,看來小葉子要的盒子不是唐別所指盒子。

「不,劍要……。」唐別正待接話,聽陣裡一時寂靜驚喜道:「她們闖過第五關!人胖子地竹竿,你們快把我送進去!」

「瘸子鬼千萬當心!」人地兩長老一喝同時運掌力推,就將唐別送進「斷腸鴛鴦陣」。

唐別一入陣就見伊葉懷裡曲流閣氣若游絲。

「前輩,小丫頭撐不住了。」

「小葉子,妳再幫她撐會兒,我去把陣法停住。待會出去有的是人醫。」唐別示意伊葉將曲流閣抱近身,輕輕喊:「小丫頭可別死,妳答應帶大伯回曲流閣,妳若死了,大伯推著輪椅怎麼回得去?」

曲流閣聽見唐別安撫迴光返照,睜眼虛道:「二叔,真是你。」

「什麼二叔。小丫頭,叫我一聲大伯。」唐別伸出手,寵溺拂過曲流閣額邊凌亂髮絲,不等她回應抬頭對伊葉慈笑:「小葉子,小丫頭託妳了,她是個好孩子。有什麼話出陣後找芸門主問。」

說話間唐別左手在輪椅邊緣輕按機關,陡然如彈簧般飛起,勢力猛勁。看準開關所在,半空中奮轉身子,兩手用力抱緊聳立高石,熟練尋到石內空隙施力。一陣陣悶雷碎屑,破空擊中唐別。唐別不顧疼痛,扭轉暗閘方位,又再施壓。

「流閣,妳說這陣叫什麼好?」「鴛鴦陣裡鴛鴦老。取名『鴛鴦陣』如何?」鴛鴦陣裡鴛鴦老?妳想和二弟鴛鴦老麼?那……你們可會把我放在心上?鴛鴦雙雙不成三,多了個我如何是好?我願你們鴛鴦偕老,只盼別忘了我捨命之情。

沒有人知道唐別為何在第五關藏了須以自殺止陣的裝置。這番不能出口的情深意濃,幽幽婉婉,永遠存在唐別的渴望裡。或許,他所求的便是哪天三人誤陷「鴛鴦陣」時,能以這等方式助唐離與曲流閣離開。這般心思即使改創了「斷腸鴛鴦陣」,亦然。

旗幟,倒。

陣法,破。

煙裡飛灰中,地上躺了橫七豎八的曲流閣人,在那當中兩道依偎背影,緊緊相靠。

「曲閣主!」「伊葉姑娘!」「小葉子!」「瘸子鬼!」「天長老!」各樣稱呼萬般欣喜。

「大伯!」曲流閣哀哀哭音,襲捲近身眾人。

「小丫頭,妳放開前輩好麼?前輩關閉陣法時遭悶雷重創,已經死了。妳放下他,先療傷好不好?」伊葉想拉開曲流閣,她卻動也不動。

「瘸子鬼死了?剛剛送進去還好好的。」人長老一個搶身就要探究竟。

「你送他進來受死?」曲流閣猛一抬頭,眼神若狂。

成岳煬連忙解釋:「曲閣主,方才情勢危急。天長老能停下陣法,在下便請人地兩長老將他送入陣中。」怎麼天長老成了曲流閣大伯?

「成、岳、煬!」二叔死了,連他也不要自己了!曲流閣既悲又苦,頓覺天地之間只剩孤單一人。什麼再也聽不進、再也顧不得,咬牙拼著最後真氣便要將成岳煬碎屍萬段。伸手一彈凌空箏弦,音韻刀割,竟將毫無防備的成岳煬震得連退數十步。

「乖乖不得了,漂亮小姑娘要殺老公了!」「曲流閣,妳欺人太甚!」「休傷教主!」十七刀成竹南與地人長老四影同起,就要對曲流閣下手。

伊葉知曲流閣心神大異,勢若狂態,趁隙便要點穴攔阻。哪知距離突然一遠,竟是伊芸闖入氣圈,拉著自己一縱遠離。伊芸一顯身手,除曲流閣外,眾人身形一緩暗自驚讚,好厲害的輕功,竟能避開樂音攻擊,邊在亂勢之中安然退去。

「芸兒,妳這是幹什麼?她制不住自己,讓我進去。」伊葉急道。

「妳自己也快死了!」伊葉還待掙扎,伊芸已經寒下臉:「伊葉!伊門人不得涉入江湖恩怨。妳忘記了是不是?」伊葉見她擺出門主姿態,不由鬆開防備。伊芸語氣一緩柔道:「小葉子,我千里而來就是為了讓妳見一人。無寧無靜,先帶她下去療傷。」

「不妨事。我……我再看看。」伊葉知此時元氣大傷,伊門任一人皆能阻擋,可又不忍離去,卻也不再掙脫被扣門脈。

這邊曲流閣嗜血更勝以往,手上箏音不停,哀哀怨怨神鬼人魔。成竹南等人曉得曲流閣情況危險至極,只敢施五成功力,意欲攔下她那詭譎笑容便罷。曲流閣不知打哪來滔滔精力,氣燄反倒壓過四人。十七刀率先飛出氣圈,餘下三人各斷肋骨。

成岳煬又上,一手玉檀香扇一手連環刀便要砍斷箏弦。曲流閣冷笑,雙足一點,凌風就立在弦端,以足撥音,右簫擋刀,左掌隔扇,如舞曼妙生華。曲流閣出陣後連鬥高手,只因氣憤哀傷反激發全身氣力,要不是成岳煬有意相讓早已難支。一時間兩人不相上下,誰也勝不了誰。

「小毛頭,教過你的功夫都忘了,連個小姑娘也拿不下?」如雷貫耳喝斥,將專注眾人驚得四下尋聲。灰色身影闖進成岳煬與曲流閣武鬥,竟是個白鬍老頭。他不知使了什麼手法,一手抓了連環刀與玉檀香扇,另一手內赫然是蛇簫,還穩穩踏上箏弦,再也發不出弦音。老頭吹鬍子瞪眼睛,對著成岳煬就是一記爆栗子罵道:「說錯了說錯了,欺侮小姑娘就是錯。」

老頭說話顛三倒四,事起倉促超出所有人意外,連曲流閣也恢復些理智,定睛不語。

「白前輩,您老人家可來晚了。」伊無寧波瀾不驚,朝前一邁就朝白鬍子老頭一揖。

「沒法子,這些日子夜夜守著哪走得開。妳也知咱們連天下第一劍都得擱下,想早來都不行。小寧兒剛聽見了,我可擋著這小毛頭別出手。一會她到,妳可要幫我說說話。」老頭一個躍身來到伊無寧面前擠眉弄眼,一臉苦喪樣與絕倫身手渾然不搭,有幾人想笑出來,不知老頭什麼來歷也就不敢。

伊無寧耳力過人,莞道:「紅前輩早已到了。」

紅前輩、白前輩?向來神龍見首不見尾的吹雪劍白帥、拂風劍紅顏,總爭論不休誰是天下第一劍的神仙眷侶!眾人方肅敬,耳邊傳來老婆婆聲:「白花花,我早說不要教什麼小毛頭功夫,你看小毛頭什麼不學就學會欺負姑娘。怎麼?以為攔下來我就沒瞧見不成?」老婆婆鬼般現身,一手便抓白帥鬍子。

「紅通通,別……別抓我鬍子,痛。」白帥眼裡都是淚花。

兩人打鬧如頑童,白花花紅通通互相叫著,哪裡有什麼高手風範,眾人訝異面面相覷,一時無語。只見成岳煬恭恭敬敬行禮:「白前輩、紅前輩,兩位老人家近來可好?」

「好什麼?」紅顏一瞪:「小毛頭,白花花當年傳你一門功夫是要你俠義助人,欺負小姑娘是俠義麼?」

原來,這便是伊芸所指的成岳煬奇遇。成岳煬幼時蒙白帥指點玉檀香扇,白帥不收徒弟、不傳劍法,兩人之間並無師徒名分。成岳煬有苦難言,十七刀在旁看不下去插言:「成教主是為了救老婆,他老婆走火入魔,不這麼著怎麼救。」

「小流閣,妳什麼時候有了丈夫?」紅顏來到曲流閣面前,不解詢問。

曲流閣搖頭:「他不是我丈夫。他……害死我二叔,怎麼會是我丈夫。」曲流閣不識白帥紅顏,心疑紅顏怎會曉得自己是誰。但看紅顏和氣模樣,不由自主就將無依無靠放在她身上。

「他死了?」白帥訝異,與紅顏相望一眼。「小流閣,妳身受重傷,跟咱們走,帶妳去見一人。」紅顏附耳輕輕說了幾個字。動作極微,連伊葉也看不清、聽不明是什麼,卻見曲流閣臉色一變,不斷搖頭:「絕無可能!」

「一塊來不就知道有沒有騙妳?」紅顏皺紋裡盡是慈祥,轉頭又對白帥一使眼色。

白帥會意一扯成岳煬手腕:「小毛頭,你也跟咱們走。」倏忽與紅顏一縱飛天,轉眼無蹤。塵埃落地,唐別屍體竟也不翼而飛,只剩那箏弦原地孤孤單單。

伊葉眼睜睜見三人離開,曲流閣沒有留下隻字片語,一股悵然不覺而生。自喃道:「小丫頭……。」

鴛鴦陣裡鴛鴦老,鴛鴦雙雙不成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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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兩人所奏箏曲〈葬心〉:請點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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