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十、接近的遙遠


「衝浪的時候在浪花騰到高點前就要爬上去征服它。永遠,永遠都在浪的頂端。那是世界上最刺激最美麗也最遺憾的事,因為沒有人可以永遠站在浪的頂端。」

「如果想要永遠在頂端那怎麼辦?」

「唯一的辦法,尋找下一道浪花再爬上去。」

入侵的舌,似蛇,蠱惑著膽怯的敵人邁出陣營之外,靈活而大膽。彷彿一聲又一聲催眠:「過來我這,過來我這,過來……我這。」

是妳嗎曲悠?這是夢?不是夢,溫度是燙的暖的,不可以是夢不可以冷卻!我該怎麼辦?「唯一的辦法,尋找下一道浪花再爬上去。」不對不對!語涵妳教得不對!我要留住浪花!我只要這道浪花!我願這浪花高過九重天,永遠永遠不會消失!

伊葉不再猶豫,像英勇的戰士義無反顧,將本來準備凱旋的敵軍擒回,狠狠、狠狠地報復。在高高舉起長刀、宣佈反擊成功的那一刻,等待良久的勝利果實啪然落地,流出的汁液如同伊葉滑下的淚水,酸酸甜甜。

「妳不是……我……我剛……對不起。」伊葉輕輕推開泠,由大麻產生的悸動感如浪散去。

「妳哭了。」泠的指腹柔軟,拭去伊葉的脆弱。「妳還好嗎?是不是開玩笑讓妳不開心?」

「是我自己的問題,不是妳的錯。」努力揚起的笑靨,仍澀。「我只是想起一個人。」想起一個不可能親吻自己的人。因為不可能,所以才想辦法延長錯覺;因為不可能,所以才耗盡全力甦醒。

「以前的女朋友?」

泠諒解的神情令她脫口反駁:「是一夜情。」

「妳?」沒有語涵的揶揄口吻,沒有爸媽的擔憂神情,沒有伊芸的欲言又止,泠笑開的瞳燦爛而閃耀,幾乎能掃去看得見的、看不見的陰霾。伊葉不自主放鬆,以右手支撐後頸,肘就靠在屈起的右膝上,隨著思緒起伏解釋什麼是伊葉式的「一夜」。

「曲悠,這個名字很好聽。」衷心讚美伊葉與有榮焉。只是下句戲謔又令她哭笑不得。「所以,剛剛是妳第一次接吻?」

「我拒絕回答。」泠不批判自己的行為,也沒有鼓勵的味道。原本預設好泠會有哪些問題的伊葉,突然間被問及這個有些手足無措。雖然是出乎意外的節奏,不知道為什麼反而更安心,也能板起臉孔裝出一副嚴肅模樣。

只可惜伊葉不管裝得多像,看在泠眼裡只是反應過度的掩飾。「那就是了。」十分篤定。

「說不定……。」伊葉正想澄清,電話突如其來大響,不得不以眼神向泠致歉。泠的右手優美劃出一道長弧,表示不介意。

「Hello?」

「小葉子!」

「語涵?」伊葉十分訝異:「妳知道現在幾點嗎?」

「妳的聲音怎麼聽起來怪怪的?」語涵不急著回答,只顧丟出問題。

伊葉不由自主吞了口水,剛剛那一哭導致聲音沙啞斷續,也虧語涵鬼靈精竟然發現不對勁。「……我剛被菸嗆到。」

「菸?」聽得出語涵疑惑,接著是伊葉預期中的高昂。「小葉子妳抽菸!妳怎麼會吸菸?是Lynn給妳的?她現在在妳旁邊?不對,她現在在妳房間?她怎麼會在妳房間?」

伊葉原本想問她怎麼知道Lynn,記起泠自我介紹的時候正好開著視訊,也記起語涵說什麼頸部以下肋骨以上,朝泠一瞥音量轉為微弱:「妳小聲一點我耳朵快聾了。人家有中文名字的,三點水的泠。對,妳剛剛說老外聽不懂中文不能成立。對啦對啦,她聽得懂,還講得很好。妳想太多,我們只是聊天。」

伊葉即使一氣呵成,還是捕捉到泠想盡辦法壓低的笑聲。一個聳肩向泠做出無可奈何表情,泠趕緊舉起電視遙控器,一副請妳繼續講電話我不會再偷聽了的淘氣。

「聊天能聊到讓妳破戒抽菸?泠也真厲害。」

「妳打國際電話只是要笑我?我不知道老總對妳這麼放心,國際電話無限打不用錢。」語涵不是曲悠,伊葉可以毫不留情回擊。

「妳錯了。」語涵得意萬分:「不是老總要我打給妳,這次國際電話費不限額度報帳,怎麼樣也不會算到我頭上。」

「為什麼?」伊葉被挑起好奇心。

「伊媽媽要買單哪。」

「我媽?」伊葉丈二金剛摸不著頭緒。「我媽幫妳買什麼單?」

「當然要買單。妳媽說只要能把妳叫回來試伴娘禮服,電話任我打,只差沒幫我出機票錢將妳拖回來。小姐等一下,我能試那件嗎?對,粉紅色那件。」「請等一下,我拿過來。」

「那是誰?妳在哪?」聽見陌生女孩應答,伊葉狐疑詢問。

「一個可愛的小助理。我正陪著伊芸試婚紗。」

「試婚紗?」

「對,試婚紗。我早說了要妳快點回來,這些禮服都很漂亮,好難選。」

「婚紗穿在伊芸身上一定很漂亮。」伊葉沒有解釋剛剛的失神是為了什麼。只是啊,她想提的並不是穿在伊芸身上很漂亮。曾經:

「小葉子,那件禮服是不是很漂亮?」「穿在妳身上一定很好看。要不要進去試試?」「我還沒打算結婚,進去很奇怪。」「可是妳總有一天會結婚,對不對?」「……至少不是現在。」透明櫥窗內是一件美麗的禮服。靜靜地立著,靜靜地邀請曲悠邁入同樣美麗的婚姻。靜靜地……。

那端語涵哼氣不滿:「有說跟沒說一樣,聽起來就是沒誠意。算了,反正我們正在試禮服。伊芸穿的那件真的很漂亮,可惜妳現在看不到。難怪人家說女人穿上婚紗,就會有想結婚的衝動,連我也想結婚了。」

伊葉從記憶裡回神:「妳是好踢懶得碰,壞踢看不上。忠誠的嫌悶,風流的嫌煩。如果真想定下來,那一票踢早就捧著各式婚紗誠惶誠恐任妳挑。」

「過盡千帆皆不是哪。」語涵突然掉起書袋倒讓伊葉莞爾,顯然莞爾的不只她一個。「小姐,妳不覺得過盡千帆皆不是很有道理嗎?」

「很有道理。」伊葉一聽聲音就知道是剛剛的小助理。

「妳也不要笑。」語涵矛頭馬上又指向伊葉。「這小助理很可愛耶,是個帥婆喔。我介紹給妳認識好不好?拜託,我有gaydar,怎麼會不知道。有美踢就會有帥婆,她如果不耍帥就很漂亮。妳真的不要?小姐,妳還單身吧?有什麼條件盡管開。」

「妳不要亂牽紅線,我不是誰都可以。」伊葉沒好氣阻止。對於語涵一番話有股說不上的彆扭,是因為泠在一旁嗎?泠開了第二瓶紅酒,倚在床上輕搖酒杯,品酒姿態適然隨意,怎麼看怎麼像這房間裡唯一的女王。

「知道啦!妳那條件分明就是刁難人,有誰做得到。小姐小姐,妳想好條件沒?」有一陣子語涵受伊家人重託,積極替伊葉尋找真命天女。伊葉不是挑這健談就是嫌那無聊,總是想盡辦法逃掉,到最後竟然宣稱只有一個交往條件。語涵當時頻頻保證只有一個條件盡管放馬,沒想到伊葉舉起空腕,一個字一個字解釋:「我要一支錶。這支錶只要能讓我喜歡,我就跟送我錶的人在一起。」這樣的條件聽來簡單,語涵卻知道,對方再如何有心伊葉也能以我不愛這錶拒絕。最令她為之氣結的是,伊葉打死不肯解釋喜歡什麼樣的款式。物色行動終告失敗。

「這個嘛有腦的就好,至少要大學畢業。」小助理不知道是不是被語涵的熱情嚇到,小心囁嚅。

「有腦?那這位可能不適合。」語涵聽起來不像惋惜,飛快轉了話題:「小葉子,妳跟妳妹講一下電話,讓她催妳快回來。我先去試禮服。」

伊葉還沒來得及反應就傳出伊芸商量口氣:「小姐,這裡能再改緊一點嗎?感覺穿起來比較瘦。」

「伊芸大小姐,妳小心妳改太緊會喘不過氣,成為有史以來第一個婚禮上昏倒的新娘。」連語涵都能毫不留情,對著親妹妹落井下石更是家常便飯。

「小葉子?」

「曲……曲悠?」伊葉一驚,差點闔不攏嘴。遲疑轉為不肯定,又由不肯定轉回遲疑。

「是我。伊芸還沒好,語涵先把電話給我。」那端嗓音即使經過幾個月,總是能在瞬間恢復熟悉。如曲,悠然。

「我不知道妳也在。」心慌意亂下,夾著話筒就朝泠一個眼神示意。泠先是一愣隨即意會,將斟滿紅酒的酒杯遞上前,離開伊葉身邊時露出調皮的笑容,輕輕在她耳旁呵氣:「我聽到了。是曲悠。」

究竟是泠若有似無呵氣,還是曲悠若近似遠的連線令伊葉紅了臉?一仰頭,紅酒一乾而淨,俐落暢快。

「難得我們三人有空,約在這時間一起過來試禮服。」

「妳不用試?」聽見曲悠的聲音太突然,腦子有些空白。曲悠,我剛剛竟把泠當成妳,吻了她哪。

「我好了。」曲悠沒發覺伊葉不對勁,仍是溫柔:「小葉子,這幾個月好玩嗎?妳出國後好像人不見了,沒有一通電話。」聽不出來是不是埋怨。

「網路電話比較便宜。不是每個地方都有網路可以用,所以沒打。」伊葉不想騙曲悠,但又說不出這幾個月其實只想躲著她,放自己也放曲悠一馬。只是,當放軟的謊言一出口,伊葉不禁頹然,徒、勞、無、功。即使曲悠的話再樸實、再輕飄,就像致命的羽毛,零落上湖面,漾出一波波無法忽視的漣漪。

有那麼片刻,伊葉期盼曲悠填補起沈默。所以她努力找著事情分散注意力,渡過可能只有五秒鐘,對自己有如五分鐘煎熬的空白。她豎起耳朵,聽見話筒那端有語涵的聲音:「曲悠,妳穿這樣真漂亮。小姐,我想試她那一件,有我的尺寸嗎?」有伊芸的聲音:「小姐,有沒有可能我的禮服也改成像曲悠這件的感覺?古典優雅。」語涵的讚美、伊芸的讚美,什麼聲音都有了,那麼曲悠呢?為什麼不說話?伊葉很怕謊話被拆穿,每一回在曲悠面前說謊,她總是以沈默回應,知悉一切的沈默。

瀕臨該不該坦承的臨界點上,那端曲悠總算打破僵局:「也是,旅行時上網應該不方便。妳還有朋友在旁邊?」

「下午認識的,在我房間聊天。」不知道是曲悠聽到語涵的話,還是她聽到剛剛泠的靠攏?也許是心虛,話收不住:「泠是一個很有趣的人。」

「是嗎?等妳回來再分享好了。小葉子,妳什麼時候要回來?」

「我明天跟旅行社確定好再說。」小葉子、小葉子,為什麼曲悠總能把小葉子三個字含著如同餘韻捲起。

「曲悠,真有妳的。我跟她講這麼久,她都當耳邊風。」語涵不忘告上伊葉一狀,邊接過電話:「我們都聽到了,妳答應曲悠明天會去確認機票。如果再找藉口,我就跟妳媽說是曲悠說不動妳,不是我們。」

直到伊葉被掛了電話,她才想起根本來不及與伊芸講到半句話。這方語涵精明過頭,知道自己不吃她那套,馬上把曲悠推到陣前,連伊芸也省略。

伊葉嘆口氣走回床邊,比手畫腳解釋:「我妹要結婚。語涵,就是剛剛和我用MacBook講話的那個,打來要我早點回去試伴娘禮服。她們正在試婚紗。」

泠讓出半席床位,隨意問:「曲悠也是伴娘?」

「對,語涵、曲悠還有我。聽說禮服很漂亮,連語涵穿了都想結婚。」想甩開曲悠兩個字,伊葉逕自轉開話題,搖頭苦笑中鑽進羽絨被。「真難想像語涵這樣的同性戀竟然說要結婚。」

「每一個女人,一生裡最美的時候,就是穿婚紗的時候。每一個新郎,一生裡最值得記住,就是看到新娘多麼美麗。想要結婚,一點都不奇怪。」

伊葉禁不住想像曲悠穿著婚紗會是什麼樣子?一定很美。在自己面前,所有人不約而同避開曲悠到了適婚年齡,連曲悠嚮往櫥窗內的禮服也體貼說了還不到時候。沒有人知道其實自己很想看見曲悠穿起婚紗,捧著花束輕快旋轉。在伊葉的觀念裡,婚紗和婚禮根本是兩回事,想記下心目中的女人呈現最美的那一刻。然而,最美的女人卻只會出現在婚禮上。伊葉不懂兩者的必然性,偏偏這是切不斷的關連,很可悲。「如果心愛的女人結婚,新郎不是自己,就不會這麼想。」

泠偏著頭很好奇:「為什麼?」

伊葉被泠的反應弄得一怔。這不是理所當然?想想後帶著小心翼翼:「就像影要結婚,妳會很難過。」

「妳知道為什麼我留著她的寶寶照片嗎?」泠的反問很溫柔。「影沒有給我結婚照,她知道我忍受不了。我告訴自己她沒有結婚,沒有看到結婚照片,假裝她沒有結婚。看到寶寶後,我第一次了解她真的結婚了。我很難過,不知道該怎麼辦。我不懂為什麼她要家庭,要聽爸爸媽媽的話,就是不要我。」

伊葉很想伸出雙臂,給予泠一個結實擁抱。然而,影經歷的家庭與愛情抉擇,旁人沒有論斷的立場。愛情與家庭,每個同性戀曾有的兩難。關於這點,伊葉不得不感謝開明的父母坦然支持。雖然伊葉偶爾想著:「與其斤斤計較女兒是同性戀,更該擔心這女兒執迷不悟、奇怪的『一夜情』論調吧。」既然一路順遂缺乏家庭阻力,又怎麼能自以為是批評影的做法?於是,伸出的手中途轉了方向,輕輕替泠拉攏羽被。

泠微笑道謝:「謝謝。有一天我在火車上,看到一對夫妻帶一個小男生。小男生五六歲,小小的,很可愛。小男生一上車拉著媽媽,想要睡覺。過一下子醒過來,和爸爸玩。小手在爸爸的膝蓋上用力打,爸爸在小男生的膝蓋上輕輕打。小男生一直笑,又跟媽媽玩一樣的遊戲。不知道為什麼我看了很想哭,一個家庭,有爸爸有媽媽還有小孩子。小孩子長大,會不會記得小時候跟爸爸媽媽玩?大部份不記得,但是爸爸媽媽會記得。我長大了,忘記爸爸媽媽對我好,以自己為中心,這樣是不對的。就像影,我希望她為我改變。她選擇爸爸媽媽,她還記得爸爸媽媽對她好,是我很自私。我把寶寶的照片打開,看到寶寶就會想到影愛她的家人。她愛家人,我愛她。她選擇陪伴家人,我選擇尊重她。我遺憾的是沒有看見影的結婚照片,她最美的樣子。」

穿著潔白勝雪的婚紗,握著奼紫千紅的捧花。所以,等到曲悠最美時,我能承受住嗎?

就像衝浪一樣,永遠、永遠都在浪的頂端,會是世界上最刺激最美麗,也最遺憾的事?

如果想要永遠在頂端,那怎麼辦?

唯一的辦法是,尋找下一道浪花再爬上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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