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泠，妳已經見過影最美的樣子。」寂靜裡伊葉輕輕一句話似提點。「當妳愛的人看著妳的時候不就是最美的樣子？結婚照裡她看的是鏡頭、是攝影師，不是妳也不是她的丈夫，有沒有見到她的結婚照一點都不重要。」
「伊葉，妳安慰人的方式很特別。」不知道是暖氣運作還是蓋在身上的絨被起了效果，泠覺得十分溫暖。
「泠，我可以問嗎？」
「什麼？」
「妳愛她，也知道她介意妳的工作，為什麼……不換工作？」伊葉曉得這問題太隱私也很傷人，只是她不懂泠連遠距離戀愛也不以為意，怎麼沒想過為影改變自己？
「伊葉。」泠露出玩味眼神，慢條斯理道：「如果妳是影，妳會要求我換工作？我要妳很認真回答，不要用白色的謊言騙我。」白色的謊言，善意的謊言。
這是什麼回答？伊葉愣了一會。仔細想想後才篤定：「會。我會希望妳考慮我的感受。」
「什麼樣的感受？」泠沒忽略伊葉含糊其詞，追問。
伊葉有絲害羞，眼珠左轉右轉就是不敢看泠。伊葉越躲，泠興致越高昂，一口一聲：「說不說、說不說。」扳著她的臉就要與自己面對面。「好啦好啦，我說。」伊葉趕緊討饒，她沒想到泠手勁不小，竟將自己兩手一扣壓在床上，成了居高俯瞰得意。「我不要別人分享我的情人，身體上的、心靈上的都不行。是男是女、小貓小狗小豬小羊都不行。」
泠笑得幾乎岔氣，一頭倒在伊葉身上。「小貓小狗小豬小羊？妳很有趣，真的。」
「我是認真的。」伊葉將趴在自己身上的泠推開，保持一貫伊葉式的思考邏輯。「我不在乎對方是做什麼，可是她的身體是我的，我的是她的。」
「那麼妳不能忍耐身體是妳的，心裡想的是別人？還是身體是別人的，心裡想的是妳？」
泠腦筋動得快，一口氣不停。一句問過一句，把伊葉問得啞口無言。伊葉真沒想過類似問題。身體跟心靈是可以分開的嗎？如果可以分開，那身體可以分給很多人，心靈也可以分給很多人？所以，泠這樣做沒有錯？伊葉越想越覺得不對勁，甩甩頭髮想把疑惑拋開，抬頭看見泠得逞的笑容，拋棄掉的疑惑像迴旋鏢倏地一聲又鑽回腦袋。
「妳真的很單純。但是我喜歡。」看見伊葉因為一句讚美顯得很不自在，泠只好認真解釋：「好，回到妳的問題。影，從沒有要求我。她不喜歡我的工作，可是沒有說。影不像妳這麼誠實，妳很單純但是很直接。直接，很好。」
「聽起來我好像是笨蛋。」伊葉嘆氣，聲音有些嘶啞。心想暗想是該到了變成笨蛋的時候了，熬夜是件吃力的事，每每熬夜，每每失聲。她曉得距離能熬夜的極限相差不遠。
「作家很聰明嗎？」泠開玩笑，看伊葉莫可奈何輕輕一推催促：「作家，妳答應要告訴我寫的故事。」
「喔！那個啊。」伊葉提起精神，努力以最淺顯的字眼表達情節內容。當然，伊葉經過幾次辭不達意後差點想打給語涵，請她代為解釋一番。語涵向來口沫橫飛，每回審閱自己的稿件總能精準切中想要表達的概念，甚至還能代替自己與總編溝通。
幸好泠沒有太挑剔伊葉斷斷續續，她聽得很認真很仔細。聽見唐曲悠眼眉不易察覺地微動，聽見曲流閣針鋒相對唇邊挽起一抹笑意。聽見同戴針織手環同奏箏曲《葬心》，這回嘆息卻溜進了伊葉的耳。
「我也覺得這段寫得不錯。」伊葉自鳴得意。少了泠貓捉耗子似的逗弄，思緒不再打結。
「我喜歡。」泠相當坦率，毫不做作。「但是妳為什麼把曲流閣寫成這個樣子呢？」
「妳聽我說就知道為什麼。」伊葉仍然興致勃勃。
「不是，我不是問故事的事件。」泠流露難得困擾，似乎不知道怎麼翻譯成中文，從餘光看見伊葉竊笑的表情，交起雙手就說：「我知道中文怎麼說，我不會上當。我想問為什麼曲流閣不像唐曲悠？」
「因為她被改名，又因為……。」
「不是故事裡的唐曲悠。」泠彷彿要加強氣勢，伸出右手食指在伊葉面前一搖。「是剛剛電話裡的唐曲悠。」
「跟她……跟她沒有關係，這只是故事。」伊葉嚇了一跳。連語涵都沒有察覺的心思，為什麼泠一下子就能問到重點。
「如果只是故事，為什麼要把唐曲悠放進去呢？」泠陷入沈思，自顧自抒發：「妳用唐曲悠的名字，是主角。但是，又不要她的名字變成主角。妳好矛盾，是不是沒有想過可以跟曲悠在一起？」
「她有男朋友，是異性戀，不會跟我在一起。」伊葉沈著氣解釋。有一點點慌，有一點點欲振乏力，有一點點接近棉紙穿透的邊緣。
「不是。」泠搖頭，專心的表情很美麗，專心的眼神很執著。「伊葉，妳的那一夜其實是幻想，知道嗎？」
「不是。」伊葉提高音量。她想離開有著泠的床鋪，到哪裡都好。就像下午語涵在電話中開玩笑，可以啪地一聲關掉手機，將自己隔絕這世界之外。
泠抓住伊葉的手腕，很輕，連一點點重量也沒有。但是伊葉停下來了，她不知道為什麼停下來，或許是泠的開口成了真正的重量。「妳愛上的是想像中的曲悠，不是真正的她。經過這麼多年，曲悠在妳心中的形象變得很堅固。她不會有缺點、不會生病受傷、不會死不會老。如果……如果曲悠下定決心：『好！我們在一起。我愛妳！』伊葉，妳會接受嗎？」
伊葉在發抖。泠沒有停下來，柔軟地像是羽毛，很癢也很殘忍：「妳不會接受的對不對？因為妳不敢。妳怕想像中的唐曲悠會不見，再也回不來。」
伊葉突然很累。她背著泠藏起自己：「我去洗澡，妳想用MacBook還是看電視都可以。」
「妳是作家，但是妳不能要求別人成為妳創造的角色。」如果傷口已經出血怎麼辦？有些人選擇覆蓋，有些人選擇閉眼。還有些人像泠，試圖以消毒水灼燙地洗淨化膿。「妳的角色只有妳能擊倒。想像中的唐曲悠也只有妳能擊倒，然後走出來。」
或許，這就是伊葉掙脫不開唐曲悠的原因。將曲悠放在故事中，又用曲流閣覆蓋原名。自己果然很矛盾哪。泠看到矛盾，率真點出矛盾在哪。自己的那一夜，真的很不值得嗎？好像聽到了磚瓦破碎的聲音。一點點、一點點龜裂，成了粉末，再也看不見。
當伊葉沐浴完就見到泠百般無聊轉著電視頻道，剛才爭執有默契地成了界線，誰也不跨越。
「已經很晚了，我想我應該回去。確定妳沒事就好。」泠微微一笑。
「泠。」伊葉遲疑，看見泠鼓勵的眼神才鼓足勇氣：「妳能留下來陪我嗎？讓我……讓我抱著妳睡就好。什麼也不做。」泠一點也不訝異，恬然點頭。伊葉剛鬆一口氣，可又想起什麼似地補充：「那妳可不可以先去洗澡？」
「什麼？」泠似笑非笑，自若表情總算有些變化。
「我不習慣跟沒洗澡的人睡在一張床。」這是伊葉莫名的堅持。嚴格要求自己，也嚴格宣傳這樣的理念：洗澡，有益身心健康。
泠兩手一攤，順從地從床上爬起。「妳真的很直接、很單純。」
伊葉揚眉不懂，傻傻一笑：「大概是我想睡了。」
泠將長髮俐落盤起，邊搖頭：「剛剛我問妳，如果妳是影會不會要求我換工作，妳說妳會。但是我還是不確定，不知道妳是不是為了安慰我，一個白色的謊言。原來妳真的很直接、很單純的人，跟我印象中因為擔心得罪人所以有禮貌的亞洲人不一樣。就算妳希望我留下來，還是直接問：『洗完澡後再睡覺。』根本不怕這樣說不禮貌、不怕我生氣。」
「直接不好嗎？」伊葉不是很懂，為什麼要做拐彎抹角的人？是不是因為影從來不願意表達心中真正的想法，就像影其實不喜歡泠的工作卻不肯直說，這種性格才是兩人分手的主因？
「不會不好。」關起浴門前輕輕一句話遺留在門外。「我說了，我很喜歡。」
泠出來後就看見伊葉蜷著身子，一臺白色的PSP拿在手上玩得正興起，聽到泠的聲音不好意思一笑：「妳好了？我怕我睡著，所以玩一下。」
「妳可以先睡，不用等我。」泠自然地鑽進被窩。將伊葉的手輕輕擱在自己腰上。後頸、後背，全是伊葉的呼吸。
「妳好香，泠。這不是我放在浴室的沐浴乳。」伊葉不自覺越靠越近，泠身上的香味似乎在招手，要將自己擁入懷抱。她記得這次明明帶了Lemon Verbena。可那散發的味道，不甜，卻像陽光下的新鮮朝氣。
「Have you ever heard of……pheromone？」
「費洛蒙？當然知道。」
「科學家說一個人的身體發出香味是為了吸引喜歡的人，喜歡的人才能聞到，妳相信嗎？」
這就是費洛蒙理論？伊葉輕輕閉上眼，憑著嗅覺感知泠的一舉一動。
香氣，縈繞。彷彿一座搭橋。搭起兩人的情誼。
好像，可以不用再跟人群隔這麼遠了。不用了。
置於泠腰上的手微微用勁。
「泠，妳剛剛說了英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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