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十三、真相


倏忽光陰,距離百花武鬥已過三月餘。

伊谷所在位江北,此時銀雪在地上厚厚積了一層,就連一泊鏡水也成冰凍寒湖,谷內年輕子弟年年盼這時節到來,早早備好手爐衣物,待湖上冰結便能呼朋引伴嬉戲滑冰,十足愜意。

「無飄,無飄。」

「三姑姑的鸚鵡竟會識人,怎麼馴的?我也想要一隻。」無飄挽著藥籃才剛推門,伊葉的鸚鵡倒比伊葉早出聲。孩子心性,藥籃一放桌面便逗起鸚鵡玩。

「世上哪有這麼聰明的飛禽。鸚鵡不過重複我的話。妳才踏上迴廊,我便知是妳。」伊葉不施胭粉,素色薄袍,腰間一條繫帶垂落,身上唯一色顏便是左腕上的同心織環。她替伊無飄拂去殘雪遞上暖茶,才將藥籃掀開檢視。

「遠哥哥和無泊他們正在湖上放紙鳶,這麼吵三姑姑也能聽見我過來?」無飄嚷道:「我本以為閉息功練得不錯,還是被三姑姑覺出。致哥哥說他在我這年紀可沒這般厲害,看來是致哥哥哄我的。」

「無致沒有哄妳,妳的確修習得法。」伊葉莞爾,取出藥碗嚐了一口。苦澀藥汁入喉,眉頭皺也不皺,再苦的藥也比不上蝕心蠱毒發作可怕。明知藥石罔顧,伊門眾人不死心,不斷延請名醫診治,個個徒勞無功,只能眼睜睜見伊葉顫抖而無法。

蝕心蠱甚奇特,沒有固定發作時間,初時一日不過一次,後來也有數次。若是數次,疼痛稍減。喜地伊芸直讚最後請來的這位大夫有些名堂,硬逼著伊葉連服藥方。只是吃了這些時日,疼痛卻無再緩。大夫解釋去病如抽絲,不得著急。伊葉自從見過曲流閣如何以消行蠱控人又如何解蠱,心折之餘其實不信大夫功用。反一心認定應是自身百毒不侵,傷害程度因此稍輕。又不忍拂逆伊芸好意,只得死馬當活馬醫,心裡清楚連曲流閣都說不得解,哪會有什麼法子。

「那三姑姑怎麼知道我來了?」無飄凝眉,帶著三分端麗。

「有一回妳寧姊姊回伊谷過年,那時我不信妳寧姊姊聽力無雙,躲在後堂櫃裡怎麼也不出來。大夥兒找我找急了,以為偷溜出谷去玩兒,妳寧姊姊卻慢條斯理將我從櫃裡揪出。前兩天我想起這事,問她當時怎麼聽出我躲在哪。妳猜她怎麼說?」吊胃口似地一頓,打開八錦盒挑出一塊糕點又道:「她說我那時躲久餓了,肚子正打鼓呢!」語罷,便將糕點放在無飄盤中,兩人相視一笑。

當時伊無寧來探,兩人聊起白帥紅顏。原來無寧早知這兩位前輩受人之託,將現身百花總壇。唯獨白帥提及夜夜守著連武鬥都得取消這話不明。伊無寧不清楚他們守著什麼,因此認定天下第一劍武鬥取消是變數,曲流閣與百花教相鬥也可能是變數。至於無寧沒有攔下伊葉入「斷腸鴛鴦陣」,則因原以為白帥紅顏遲了一日隔天定能及時,不料還是棋慢一著。

無飄機靈,心裡感激伊葉不出口的指點:「沒有準備妥當前,一盡伊錄職責便是風險。如同躲著以為不會被找著,竟忘了先填飽肚子。」這是三姑姑出谷的體會麼?她還記得致哥哥請回一人,南天霸蕭齊鋒。荃伯伯、芸姑姑、致哥哥和蕭齊鋒深談一夜,隔日芸姑姑就說要將三姑姑帶回來。三姑姑回來了,連寧姊姊與靜姊姊也一塊兒回來。可三姑姑傷得很重,藥帶滿佈黑血。大家都說要不是三姑姑體質異於常人,早已毒發身亡。三姑姑沒中毒,卻被蝕心蠱害得好慘。頭回痛時,咬著下唇是血,耐不住痛一掌便劈開紫檀堅桌,將大家嚇了一跳。無泊說要是見到曲流閣一定好好整治她。她向來不愛無泊野氣,怎麼勸他也改不過來。這次連她也氣極了,無泊整人定要算上一份!

「妳在想什麼?糕點在手上都要化了。」

「我在想曲……。」無飄連忙住口,囫圇吞棗將杏仁糕噎下。

「無飄,吃這麼急做什麼?這兒有的是。」伊葉一頓皺眉:「曲?妳在想曲流閣是不是?」

無飄不善說謊,眼見被拆穿只好點頭:「三姑姑,無飄想問很久了。為什麼三姑姑不恨曲流閣,她……她給妳下蠱,害妳受重傷,她的父母還殺……。」

「無飄忘了伊門職責?不涉江湖恩怨情仇。」

「咱們是伊門人,可也是人,有七情六慾。為何門訓卻要咱們無情無義?」

「伊門不是無情。」伊葉想起那回與無靜談話,溫聲:「只是不能用錯情。妳看。」兩人望向窗外遊樂人群,無致正教興奮無泊:「左邊點再一點,對,鬆勁,現在收、放。」紙鳶隨著指示高高掛上天上。另群子弟則是拿了雪堆笑鬧互丟。溫馨回憶襲上伊葉心頭:

是哪一年,無致與無遠拉著自己放紙鳶?「三姑姑,起風了。咱們教妳放紙鳶好不好?」

是哪一年,無寧與無靜牽著自己學滑冰?「三姑姑,凍冰了。咱們教妳學滑冰好不好?」

是哪一年,芸兒像麥芽糖兒似黏在身旁?「小葉子、小葉子,妳跑這麼快要去哪偷玩?」

伊門有情,伴著挨過喪親之痛,孤單生活不再。伊門有情,瞬間增添許多親人,飄零獨立不再。然而,有情伊門人寫下的是無情記載。為何?「有了大情,小情不再重要。若是有天江湖也能這般祥和,自然不用伊門伊錄。」

「三姑姑已經分得清大情與小情?」三姑姑出谷一次就有此番體會,無飄很是崇敬。

「妳剛問我如何做到。」伊葉輕嘆:「哪天我辨清了再同妳說。」

「三姑姑,還有一事我想跟妳說,卻……卻不知怎麼開口。」

「妳將我詢問暗字部裡還有沒有三十三冊這件事兒告訴妳芸姑姑是不是?」伊葉搖頭:「這是伊門職責,我怎會怪妳。」

伊無飄放下心:「多謝三姑姑。那無飄放下三姑姑疼無飄的小情,告訴芸姑姑這事兒,能算大情麼?」

「很是很是。」伊葉心知無飄年紀雖小,已經具備獨當一面架式,著實欣慰。

伊無飄離開不久,卻是伊芸踏雪來訪。

「今天可熱鬧。走了個無飄,芸兒也來。」伊葉起身笑迎。

「小葉子,妳才剛復原虛得很,怎麼不多多休息,又在寫些什麼?」伊芸進屋就見伊葉放下紫毫筆,正捲起雪紙,隔著距離隱約辨認泠啊、床的、伊葉等等幾字。就知她一如往日,勸也勸不住。本想攔過雪紙取笑一番,現下卻沒那般心思:「爹爹真對,不禁妳胡寫亂道。我不該讓妳記伊錄,一身傷痛回來。爹要是知道了,也從棺裡跳出來罵我。」

「妳亂說什麼。」伊葉忍不住笑意。「連妳爹也拿來玩。出谷何嘗不好?江湖大小事比起我編的故事有趣多。」

「那妳還不忘那些故事?」

「江湖有趣伊錄無情,我怎能用伊門的筆去記有情之事?」

伊芸知伊葉此舉是將滿腔情感變相宣洩。門主兩年,她是有情無情間體會最深的伊門人。尤其伊葉險些客死「斷腸鴛鴦陣」,那片刻的確起過滅掉百花教念頭。可門主身分使自己難以輕舉妄動,還得勸著伊葉不能涉及恩怨情仇。如今她更懂伊行心情,曲流閣加害伊衡也只能制住自己隱忍不發。最後爹爹選擇早早辭去門位,該是像伊葉般找著地方躲避罷?無寧寧願自廢雙眼,或許也是隱藏有情心思的做法?然,每一個伊門人都得面對此等挑戰:如何將有情心思化那無情之舉。

「是不是又出什麼事?」過去這時辰伊芸應當處理門務,一向探訪總在晚間。

「這三個多月江湖亂得很。十七刀等綠林匪盜越形猖狂,鏢局唉聲連天。十七刀那日為成岳煬掠陣,不少人疑心雙方互有勾結,蛇鼠一窩。偏偏白帥紅顏帶走成岳煬與曲流閣,兩人失蹤至今,聽說百花教生意因此一落千丈。北疆海域更不用說,本來不過是互爭,到後來投機取巧者有之,造謠生事者有之,也不再是為了要為誰報仇,數十個新興勢力叫囂纏鬥,意欲瓜分海域。至於威振鏢局與南天霸兩方,可想而見。」

伊葉想起蕭齊鋒,當日伊芸親自接回自己便是為了見他。據說蕭齊鋒向王海達下武帖,並不是為了那兵器排行。無致因此邀蕭齊鋒至伊谷說清真相。蕭齊鋒卻堅持只能讓芸門主與伊葉知曉原因。事關伊葉,眾人又想起北崖客身上有銀霜繡花傷口,理應不單純。伊芸放心不下,快馬加鞭尋伊葉,正好碰上「斷腸鴛鴦陣」。事後蕭齊鋒聽說伊葉重傷,不肯應允先行告知其他人等,只道待伊葉康復必當一五一十。眼見無法,這事一日日拖過。江湖亂事卻沒跟著拖過,細瑣紛爭不斷。

「我早好得差不多。」伊葉摘下牆上斷劍,一拉伊芸便走:「蕭齊鋒在哪?」她也好奇蕭齊鋒為何定要見到自己,才願說清來龍去脈。

伊芸書房內早就等著五十來歲漢子,滿臉精悍之色。見到伊葉就要一拜:「蕭齊鋒見過伊葉姑娘。」

「蕭大爺,這怎麼敢當?」伊葉一怔,連忙阻他下跪之勢。

練武之人身子習慣一沈,運力相抗。然而伊葉輕鬆扶起,倒讓蕭齊鋒越加欽佩。「伊葉姑娘不愧是恩公女兒,連功夫也如此了得。」

「蕭大爺言重了。」見他直盯盯望著自己,面上一片赤誠,心裡有絲納悶。

「伊葉姑娘,對不住。」蕭齊鋒猛然回神連連道歉:「我見伊葉姑娘雙目與恩公神似,想起當年練武不慎入魔,多虧恩公妙手回春,為我細心醫治。」

「這是醫者職責,蕭大爺不須如此。家父泉下有知蕭大爺健朗,定然是高興的。」伊葉正謙讓陡然靈緒一現,疑惑叢生。十三年前唐伯伯與曲流閣見到我,都說一雙眼像爹。唐二叔識我也憑這雙眼,就連蕭大爺也這麼感嘆。唐二叔沒見過爹,單憑唐伯伯所繪畫像便能相認,喚我是小葉子,他還說小丫頭也熟畫像。那麼,莫非小丫頭早知我是誰?她早知小葉子就是伊葉!小丫頭,妳為何要瞞我?

伊葉一晃,霎時心疼又起。蝕心蠱、同心環,為何我服了蠱還是不知妳在想什麼?為何知道妳騙了我,竟會澀意驟起,隱然心疼?

「小葉子。」伊芸趕緊攙住。「不如改日再請蕭大爺……。」

蕭齊鋒不知伊葉中蠱,趕緊道:「芸門主說得是,不如等伊葉姑娘好些再說不遲。」

「不妨事。」伊葉擺手:「就請蕭大爺告知武鬥原因,為何不便讓其餘伊門人得知。」

「這事有關恩公聲譽,我左思右想必得讓伊葉姑娘先知實情再談,不能壞了恩公名聲。」

伊芸與伊葉隨即想明,原來蕭齊鋒拖延再三是一片好意。伊葉重傷,倘若聽見於葉雲悠不利之事必然傷勢反覆,就此畢命也不一定。

蕭齊鋒解釋道:「我和王海達,一個是鏢師一個在南方,本來沒什麼干係,一回他運鏢南方就此相識。可惜這人實在不對我的脾氣,聊了兩句也無話。倒是後來談起,才知我們都讓恩公給救過命,這才開始有些兒親近。」

伊葉與伊芸對望一眼,不置可否。

蕭齊峰突然怒拍椅手忿道:「這王海達好酒,醉了就愛胡說八道,說誰都不打緊,竟扯上恩公。我一氣淋頭就用冷水澆醒他,他醒後倒是後悔,立下毒誓不再造謠。直到幾個月前他娶媳婦兒,暴雨路塌,好容易到達便遇上他正發酒瘋。幾句後嘿嘿一笑,說那葉雲悠也不是好東西,一個大男人……總之就是胡話!賓客見他喝醉,而恩公俠義眾所皆知,笑笑就過不當回事兒。我心想,他連答應過的事都能不算數,想來這幾年不知背裡說過多少壞話。氣憤之餘邀他一鬥,挫挫他狂態。只是,要把沒影兒的事招招搖搖可就對不住恩公,所以我便說是為了爭兵器譜排行。」

伊葉心一緊:「王總鏢頭究竟說了什麼?」

蕭齊鋒猶有憤怒,沒留心伊葉神情便道:「那個王八蛋說恩公和唐門掌門唐離有染,是東冥洞洞主徐連城親自告訴。他倆有點交情,徐連城醉後把這事說溜,醒來自己也不記得。當年徐連城被唐離追殺,求了恩公相救。後來恩公為徐連城而與唐離武鬥,恩公也中了毒,唐離過意不去日日探望。徐連城因傷勢未癒那些日子三人倒是相伴談天。後來徐連城認定兩人舉止有異,心有疙瘩,傷沒好便不辭而別。那王海達還笑嘻嘻告訴我,說什麼本來不相信,被恩公救下後,見恩公和唐離兩個眼眉,覺得果然是那麼一回事兒。我呸!恩公那樣的人,能是什麼事兒!徐連城差些死在唐離手下,想也知是記恨胡言,虧那王海達放在心上。我是粗人也還聽過杯弓蛇影,杯弓蛇影!自個兒心術不正,自然怎麼看恩公與唐離都不順眼!」

蕭齊鋒原要再罵,見伊葉臉色不定連忙寬慰:「這些都是沒影兒的事,姑娘別放在心上。我原要將這事兒帶進棺材,爛在肚裡。要不是致分門主提及姑娘也為這場武鬥結果憂心,因此才來稟明。」

「據我門下子弟所報,王海達是中暗器在先,傷了曲池穴。」伊芸見伊葉不語,有心留給她時間復平。自己自然不信王海達胡言,世人都知葉雲悠與伊衡成親生下伊葉。若不是礙於伊門不得動武,這般造謠說不准也像蕭齊鋒一樣對王海達下帖。

蕭齊鋒搖頭道:「我練的是虎頭錘,剛勁勇猛,暗器不是所長。對這王八蛋恨歸恨,說到底是為恩公出氣,怎會暗暗傷人有失磊落。」

說話間,伊葉恢復常色。自從曲流閣揭露過去、唐別間接輔證,不由不信一切屬實。可仍有分僥倖,如今聽蕭齊鋒道來連那分僥倖也煙消雲散。只是,兩個男人真能相愛?當下不及深思,只問:「多謝蕭大爺相告,暗器一事伊門自會查明。還有一事,那日觀武群眾可有一名面無表情女子或青年在場?」

蕭齊鋒沈思半晌才道:「人多是多了,這種熱鬧一向是大男人才愛。我倒想起有個年輕書生,乾乾淨淨立在一旁,那時是多瞧了兩眼。」

見蕭齊鋒離開,伊芸勸道:「小葉子,那些都是子虛烏有的事。妳……妳聽聽就算。」

伊葉不理儘管沈默,不多時靜道:「我知是誰殺了王海達,曲流閣在『斷腸鴛鴦陣』中親口承認。本以為她當時神志昏迷,分不清自己說些什麼。如今想來的確是她所為。」

「王海達怎地跟婦道人家一樣,說三道四。」伊芸輕蔑冷哼。見過曲流閣肅殺模樣,想來王海達這些話不知怎麼傳到曲流閣耳裡,父親為他人惡意中傷,以那性格手起刀落極有可能。然,也需小心求證。「王海達身上無傷。即使她願承認,或許是傷後昏迷胡語,此話當不得真。」

「曲流閣擅蠱,她能在茶葉當中無聲無息令我服下蝕心蠱。那王海達嗜酒,蠱毒隨酒而入,應當容易。她曾說過消行蠱封人身百穴,或者有什麼秘蠱能將曲池穴封閉。她女扮男裝戴著人皮面具混在觀武群眾,趁機對王海達下蠱。並不是伊門子弟眼力不佳,因為是蠱,身上自然找不著傷口。」

伊芸想起徐連城不禁一驚:「徐連城死前三月閉在房中練破天刀,練到最後刀刀砍在同樣位置。那不是用來對付敵人,而是用來練習刺腹自殺!誰會在武鬥前練習自縊刀法,他是被下了蠱,故而大違常理。」

伊葉不願事事指向曲流閣,然則如今事事皆與曲流閣有關。「據我猜想她不知如何得知一切起於徐連城生事,便想除去他以保父親名聲。驅蠱控制徐連城行動,或許這蠱就是消行蠱也不一定?消行蠱無法控制心志,她便催蠱逼徐連城練習如何自盡。日日如此,徐連城意志再堅定三個月後定也受不住。所以自縊那刀,快、準而狠。」

「曲流閣性格也太……。」伊芸不知如何形容。倘若是伊行名譽受損,是不是也會這般?「若是如此,需將曲流閣帶回以破兩案。小葉子,妳在做什麼?」伊葉正從劍鞘取出斷劍。伊芸見狀不免疑惑:「小葉子,我不是說過那盒子不是唐別說的盒子,鎖孔不符。妳看妳爹留下的長劍再多次,它也不會成了短劍。」

「芸兒,妳答應我若是有了鎖匙,便帶我去取娘的伊錄。」伊葉見伊芸點頭,輕拂過劍鋒的掌突然力化兩指,運勁一折。長劍竟從重鑄的斷裂處啪地一聲碎落一地。伊芸驚訝之餘就聽伊葉自語:「這樣,豈不成了短劍?無寧提過娘曾說帶了足以開啟祕密的鎖匙離開。我想明白了,爹死的時候劍早已折斷。唐二叔為娘製藏伊錄的秘盒必然是以這些碎片作為鎖匙,之後又將劍重鑄為原狀。為何平日娘不讓我碰斷劍,可那夜除了救命錦衣外一定得帶上它回伊門。」

秘盒,斷劍,一夜已近。

伊芸門外踱步許久,一個時辰或是兩個時辰,連她也沒注意天色漸暗。直到伊葉平靜出現,她才鬆了一口氣。然而,這般平靜的面容,又是幼時伊葉見娘親入殮時的平靜。心想:「小葉子,妳看完了伊錄,伊錄裡究竟記載什麼?」

伊芸還沒說上話,伊葉已出聲:「芸兒,我去將曲流閣帶回來。」

「我自會派人處理,妳還是多休息。」

伊葉輕搖頭:「曲流閣性情不定。蝕心蠱能讓我知她心緒,派我豈不比派其他人妥當?」

「妳身子才好……。」伊芸話未完,就見伊葉抬起左腕,同心織環飄飄盪盪。耳聞:「門主,世上再也沒人比我更瞭解她。」

伊芸一嘆,點頭應允。

其實,伊葉一點兒也不瞭解曲流閣。不懂她為何設陷害人、不懂她為何欺瞞下蠱、不懂她為何毅然離開,什麼話也沒留下。

可伊葉似乎也越來越不明瞭自個兒心思。不懂她設陷害人,自己為何擔憂。不懂她欺瞞下蠱,自己為何憐惜。不懂她毅然離開,自己為何難過。更不懂當蕭齊鋒極力為爹澄清時,腦海裡片片段段浮起的,都是她。

那末,自己與小丫頭間是否會隨著武鬥曲終人散,也到了無寧所說的變數之時?

雪山,風盛。盛風刮起山中雪,轉瞬將地上深深淺淺印痕撫平。每一道風來,撫平一道印痕。每一道風去,留下一道印痕。印痕主人是著連帽風氅女子,雪裡風氅白,若不是印痕連綿,幾乎辨不出身影。風氅下女子僅著單薄繫帶素袍,不畏寒霜,顯見武學有一定修為,方能在冰天雪地裡自若行走。女子行來輕鬆卻極緩慢,似乎心中懷事,偶爾舉起左腕若有所思半晌,便又放下。

女子行到兩峰交口,只見生鏽鐵鍊遠遠橫越兩端,並無搭橋,鐵鍊竟成了匪夷所思通道。道旁歪歪斜斜立著碑石,上書「一線天」。見到碑石,女子知這便是所尋之處,伸手扯動鐵鍊,匡啷不絕於耳。靜待片刻,彼邊果真出現迎接之人,來人相隔遙遠中氣充沛:「可是伊葉姑娘?」

「成教主,是我。」話語間伊葉輕點鐵鍊,身子騰空飛起就從鐵鍊而過。底下雖萬丈深淵,如履平地。

「好俊功夫。」待伊葉飄然落地成岳煬撫掌稱讚,身軀微側讓出後方石徑,兩人併肩而行。

「成教主謬讚。」伊葉斂首謙虛。近四月不見成岳煬,打扮已與百花總壇那時相去甚遠。成岳煬一身樸素,靴上還有些泥土。想來山中生活不易,修飾愛潔性格不得不委屈。

成岳煬似乎沒察覺自己變化,笑道:「我這回可賭輸了。伊葉姑娘竟比敝教教眾還早尋到這來。」

「無寧告訴我如何來此,否則這兒群山漫漫一時半刻也難尋訪。是白紅兩前輩跟成教主打賭麼?」想起那日兩高人不顧觀者驚奇如頑童般打鬧,伊葉不禁莞爾。

「不是前輩們。」成岳煬搖頭:「也不是流閣。依她那份傲性,與人打賭這事兒怎肯做。」伊葉聽稱呼由曲閣主成為流閣兩字,不知怎地有些不自在。成岳煬自知口快,連忙道:「曲閣主成教主,這般兩相稱呼也不慣。我便作主讓流閣喚我成大哥,若是伊葉姑娘不棄,成大哥三字比起成教主順耳得多。」

「成大哥也稱我小葉子便是,伊葉姑娘聽來著實生疏。方才說打賭,山上還有其他人?」紅顏提過帶曲流閣見一人,會是這無名之人?

「成大哥先賣個關子。」成岳煬朗笑:「不是我不告訴妳,實在是我只奉命到一線天接人,驚喜得留到後頭。」

伊葉本就不急,是以來此路上走走停停,便是因許多不懂仍舊不懂所苦。見了伊錄後,究竟什麼是仇?什麼是恨?什麼是情?什麼是愛?恍恍惚惚,似乎解了卻又未解。當下微微一笑,並不作聲。

成岳煬與伊葉原就不熟,一時無話。好在交際熟練尋思間就道:「近來這幾月,江湖有什麼新鮮事?」他原想問百花教近況如何,又覺這話題對教外之人開口不妥當,因此輾轉探求。

伊葉知成岳煬意圖,便將伊芸所述江湖變化如實告訴。

成岳煬聽後皺眉:「原來我不在這些日子出了這麼多事,當年因緣際會救下十七兄一命,因之他待我如此。江湖上不明事理之人造謠生事,實在可厭。」

「這種人何曾有少,成大哥也不必介懷。」首次巧遇十七刀,見他不留情面折辱威振鏢旗,再次見面卻是力拼曲流閣受傷,血性是血性,但滿口胡說八道什麼未過門的新娘子、相公,聽來極為刺耳,伊葉對十七刀評價自然生生疏疏。

「也是。既然小葉子已上山,此間已無我事,明日我便回總壇,好好打理一番。」

「流閣可好?」伊葉沈默半晌,終而開口。她知曲流閣活著,若是不測蝕心蠱必然開解,不會折騰如斯。也知有白帥紅顏相護曲流閣定然恢復極快,可還是耐不住一詢。

成岳煬暗奇,伊葉怎能忍耐至今才出口?此地與伊谷遙遠,不遠千里而來,來後又不問曲流閣傷勢,女子幽微心思果真難懂。然,成岳煬犯上躊躇,不知該如何轉述一知半解事實,含糊道:「蒙兩位前輩出手,流閣那日所受內外傷已痊癒。」

伊葉一喜,放寬心之餘沒察覺成岳煬話中有話。轉眼兩人來到屋舍之前,成岳煬一一指點,何處是前輩居所,何處是曲流閣住處,待點到旁屋反倒不出聲了。

不一會兒旁屋門扉微開,一人纖手攬著銅盆,腕上一圈同心環,不是曲流閣還能是誰。曲流閣漫步而出,眉眼間肅殺狂態已然無蹤,清麗純然。她將銅盆內藥渣傾倒花叢間,抬眼對伊葉淡淡一笑:「小葉子,妳來了。」

「小丫頭。」伊葉有許多許多話想問曲流閣,有許多許多感覺盼釐清。如今好容易見面,卻成了輕喚,盡在不言中。曲流閣每回喚小葉子,總是又輕蔑又嘲諷。唯獨這次,姿態雖寒清如昔,伊葉卻覺一股暖意淌過。不由想是否蝕心蠱作用,因之漸能感受冷酷底下情緒?

「你們三個娃娃是仗著年輕,大雪天也不入屋是不是?」紅顏笑瞇瞇負手,朝伊葉點頭:「我知妳是小葉子,名字這幾日天天聽都熟了。」

伊葉但笑不答。心中思忖一入江湖人人都知我是小葉子,可我不見得知別人是誰。

「快快進來。我剛烤了幾隻山雞,正香著。小葉子,妳有口福,白爺爺的烤雞可不是天天能吃到。」

「當然不是天天能吃到。」紅顏沒好氣一搶:「上回你差點燒掉鬍子,險些從白花花變成白灰灰。」

「紅通通,在小娃娃面前給我留些面子。」白帥懊惱求饒,轉頭又換了神氣對成岳煬交代:「小毛頭碗筷擺擺,扶阿離出來吃飯。」

阿離?伊葉正怔忡,成岳煬與曲流閣已將阿離攙至飯桌邊。

「唐……唐伯伯?」伊葉聲顫,死了十三年的唐離,如今竟活生生在眼前!除了歲月痕跡與不便行走外,蒼白依舊,俊朗依舊,連斷斷續續咳嗽聲也依舊。

「小葉子,妳這回可是貪睡,又睡晚了是不是?」唐離微微一笑,神情和藹。

爹爹忌日、和娘一手一搭上山、向唐伯伯一撲撒嬌,十三年就這麼過了。熟悉問話,自己當時怎麼答的?「我已經十歲,才不貪睡。」伊葉哽咽,淚就這麼流下來。十歲了,爹爹的忌日,唐伯伯的忌日,過幾日也成了娘的忌日。然後,一切再也不一樣,什麼都不一樣。

「小葉子不哭。」唐離如同寬慰年幼孩童,輕道:「唐伯伯心中的小葉子總是淘氣得緊,從來不哭。」

可伊葉怎能忍住淚水如斷珠跌落?連唐伯伯都能死而復活,那麼爹爹和娘呢?他們是不是也能回來?伊葉忽然一暖,曲流閣掏出汗巾,輕輕為她拭去淚水。

「好了好了,人都齊了。快快坐著吃飯。」紅顏左右招呼。「白花花,你和小毛頭坐那去。阿離喝不得酒,別把這酒氣薰得滿屋。」

「小葉子,妳喝不?」白帥手提燒刀子,擠眉弄眼。

「小葉子是姑娘家,又不是小毛頭,陪你喝還無謂。」

「跟小毛頭有啥意思。」白帥吹鬍子不滿,邊在成岳煬碗裡斟了酒,自對甕口骨碌碌灌了一大口。「這小毛頭喝個酒也這麼多規矩,一點意思也沒。我說小毛頭,喝酒就像做人,好酒就是好酒,不用什麼玉杯金盆相襯也會是好酒。那些雜七雜八規矩,只是糟蹋好酒味。」

成岳煬苦笑不得,連連拱手稱是。他自得白帥傳授武藝,加以身為教主之子,生活過得順心如意,往來皆是有頭有臉人物,養成少年紈褲,從不覺不妥。甚至對曲流閣一見傾心,不過是少年英雄為其美貌吸引多些,又覺彼此門當戶對,娶親適合。那日情意倒還不重。依成岳煬當時性格,倘若百花教後無緣再會,曲流閣這人理當極快於記憶中消逝。然而白帥紅顏將自己擄來後,看不慣他那份富家氣息,多有刁難。初時本不滿,心知兩位老人家愛之深責之切,也漸漸耐著磨去性子。那矯揉造作缺失一旦改變,一旁又有傾慕之人曲流閣,日日相處竟把滿腔注意轉至她身上。至此,情思才真正種下。

一頓飯下來雖有成岳煬等人言談生趣,伊葉只想探究唐離怎麼活了下來?竟然活了為何隱姓埋名?那雙腿又是如何殘廢?曲流閣除與伊葉針鋒相對外,慣來少言。成岳煬更因曲流閣緣故,文質彬彬不若往日豪爽。飯席匆匆作結,自然白帥又遭紅顏調侃,一室沈默定是烤雞難吃緣故。白帥不以為意,笑呵呵拉著紅顏與成岳煬收拾收拾,將屋子留給唐離三人。

千言萬語,伊葉不知從何開口。難怪小丫頭當日雖是不信之色,仍舊隨紅顏離去。難怪白帥聽到唐別死因與成岳煬有關,強拉他離開。一切的一切,都因唐伯伯。

如今,真相即將大白麼?

緩緩往事,唐離輕述:「十三年前我以為我解了消行蠱毒,便從山崖一躍而下,沒想底下溪流直通北疆海域。待我醒轉,已為北崖島島主所救。不知怎地,死過一次後求死之意倒是緩了。阿衡曾問我一死了之,七歲曲悠該如何?醒來後阿衡這話,日夜縈繞。我不是好父親,直到那時才後悔自己實在自私。雲悠倘若活著,也不願我這樣回報情意。是我執著其中,迷了心智。」

「既然如此,唐伯伯何不回曲流閣?」

唐離搖頭道:「我自以為完全解開消行蠱,其實只是抑制,每日疼痛苦不堪言。又聽說流閣回去後便將曲悠改名,阿衡中蛇毒身亡,便知她知曉了我與雲悠關係,更不願回去。日日疼痛權當流閣與雲悠對我懲處,罰我孤意妄行還賠上阿衡一命。我化名北崖客,易容成尋常漢子,平日就隨島眾出海捕魚。哪知因緣際會下島主死前求我接位,助北崖島奪回海權,他於我有恩只好應承。只那時我便憂心有朝一日被認出,為求萬全,不得不仿造島中伙伕頭面容,製成面具深居簡出。抑制消行蠱如同針灸治法,只是從外向裡扎針毫無效果,必以唐門秘技由體內朝外扎針,加上毒藥失心瘋功效才行。」

由內向外扎針聞所未聞。伊葉聽得不可思議,卻知唐門毒藥獨秀一枝,連解法也奇奇怪怪。

唐離又解釋:「銀霜繡花細小,眼力難辨。我依印象重製銀霜繡花後吞入腹內,憑內力指引銀霜繡花運行周身大穴。向外扎針是唐門不傳之法,極為兇險,若是不慎便全身癱瘓。」唐離語氣一緩,望了曲流閣一眼後道:「當天徐連城一上擂臺我便察覺他不對勁,數十年前我與他交手,武功身手熟爛於胸。如今見他步數穩定卻微微咳嗽,種種跡象分明是中了消行蠱。當他刀起那刻,我看清這哪是什麼對招,而是自縊。中蠱者擋得了第一次自殘還是會有第二次、第三次,唯有抑制一途。情勢所迫,我強將銀霜繡花與失心瘋逼出體外,想送入他體內抑制蠱毒,不料最終遲一步,他還是死了。」

「無遠當時細細檢查,北崖客確實死了。」

「銀霜繡花一失,當時便昏死氣絕。待有知覺已是夜半,我本想與伊無遠坦承身分,又想消行蠱除了曲流閣人外,還有誰會使。此事若是扯上曲流閣人,非我所願。我對曲悠多年有愧,基於父親之情,便把這事隱瞞。我原是扮了伙伕頭出現,便以伙伕頭偷天換日,弄出一模一樣傷口。伊無遠帶回的屍體便是伙伕頭。」

能將無遠瞞過,伊葉也不由佩服。

「北崖客既死,我欲往曲流閣探曲悠與二弟。行至半路疼痛復發,原來那日為救徐連城,急切下施力不當,雙腿漸廢不可醫。巧遇白紅兩前輩仗義延命,甚至為替我治病取消那天下第一劍之爭。只是積毒已深,時日無多。我不能行走,若是二弟在此便好了,他能替我造輪椅。」蕭瑟口吻中滿懷弟兄情義。「前輩說願意帶曲悠到這相會。原來,曲悠正往百花教挑釁。如今我見著曲悠也見著妳,已經了無遺憾。」

伊葉想說些什麼,卻被唐離邊咳邊攔。曲流閣輕輕為唐離順氣勸道:「爹,有什麼話明天再說好不好?」伊葉從沒見過這樣的小丫頭,即使與唐別對談也不曾如此柔軟。憶起她在「斷腸鴛鴦陣」中緊緊拉住自己衣袖,迷迷糊糊不捨爹娘離去。其實哪,唐伯伯在她心裡份量不言而喻,哪同表面惡聲惡氣排斥。小丫頭果真如唐二叔述,總也心口不一。

「不打緊,先讓爹說完。小葉子,妳看過妳娘的伊錄麼?」

伊葉點頭。非但伊錄,就連葉唐關係再清楚不過。

「那妳……怪不怪唐伯伯?」唐離一絲遲疑。

「小葉子唯有四字。」伊葉不覺一望曲流閣輕聲:「造化弄人。」曲流閣聽見四字身形微動,似有所感。

「造化弄人?」唐離一嗆,笑中帶咳:「哈哈哈,說得真好,造化弄人。曲悠,妳要怪就怪爹好了。所有一切與小葉子無關。我和雲悠相愛,爹卻因唐門利益要我娶流閣。曲悠,我對不起妳娘。妳娘對我一往情深,可我真沒辦法……愛她。大婚之後有機會便溜去找雲悠,同遊江湖。接著我覺出阿衡愛雲悠。她知我倆關係,竟願意等待雲悠。不知怎地,開始有些謠言說我與雲悠如何。本以為是阿衡不擇手段,從中阻擋。偏偏雲悠護著她。到後來雲悠竟說累了,想娶妻生子。還說他與阿衡只剩明媒正娶外,已經是夫妻。」

唐離喘氣不定,一口氣噎住又不願休息。「既然雲悠棄我,我何必獨活。我約他夜鬥,之前先服下斷腸草,打算殺他後共赴黃泉。雲悠有意相讓,招招留情正合我意。我斷了他的劍,以浸過斷腸草汁的暗器傷他。我知斷腸草死時……痛苦,不忍心之餘補上一劍,以為他與我……同死,哪知我竟醒轉。原來他早在相鬥時替我解開斷腸草毒,連我身上的毒草都能解,他怎可能……無解?這比試,原該是……雲悠勝。」

即使伊葉已從伊錄得知真相,此刻聽唐離哽咽自責,仍然痛苦難當。

「阿衡說江湖謠言越來越不堪,雲悠知流閣父親性格,也知唐門門規,他怕對我不利,只好說出絕情話語:『娶阿衡。』我因怒相鬥反能澄清謠言,他因此甘心接受。不料我竟鑄……下大……錯。當雲悠找上阿衡幫忙,阿衡唯一條件……便是為他懷個……孩子。雲悠應了,生下眼眉與他如此相似的小葉子。是我誤會……阿衡。果真是造化……造化弄人。曲悠……爹……爹對不起妳。爹……沒好好照顧……。」

曲流閣低下頭,雙肩輕顫,咬著唇不出聲。

「唐伯伯你歇歇,什麼話再說不遲。」伊葉見唐離神色虛弱,就要請白帥紅顏切脈。哪知唐離雙手微翻,一手拉住曲流閣一手拉住自己,緊握不放。

唐離歇氣,慈笑道:「見到小……葉子,唐伯伯很是開心。曲悠是……苦命孩子,我……對不住…….她,沒給她快樂……日子過。小……小葉子……照顧她。如今唐伯伯是死……而無憾……了。」

「唐伯伯!」「爹!」伊葉與曲流閣雙雙搶道。

唐離原就撐著一口餘氣與女兒相晤,如今對伊葉盡吐心事,親情、愛情、友情,多年情債一了再也支持不住,就此辭別。

兩人喊聲驚動白帥紅顏。然,兩人即便武藝絕世也救不回已死唐離。紅顏摟著曲流閣,安撫啜泣嗚咽。「婆婆,我又成了孤孤單單的小丫頭。」「妳有白爺爺和紅婆婆陪著,不是孤孤單單,好麼?」伊葉一般傷心難過,見到唐離復活是大喜,見到唐離去世是大悲。一日又喜又悲,不知是不是感受曲流閣傷慟,戚戚之情充盈五內,縈縈不去。

接下幾日成岳煬替唐離立塚,葬在唐別身旁。他本應下山回百花教,也因事出突然留下幫點。伊葉見曲流閣抑鬱,自然將兩人同返伊谷一事延遲再談。原想寬慰幾句,只是曲流閣對自己極為疏淡,有意無意相避。除了飯桌閒談,鎮日不是陪著唐離墓塚,便是與紅顏靜待屋內,不許打擾。伊葉原以為曲流閣心境未平復仍需紅顏開解,但看她與成岳煬說話神情,也比對自己熟絡,心下煩悶說不出口。細想,自己雖與小丫頭相識在先,那成岳煬三個多月日日陪伴,就算兩人有過同闖「斷腸鴛鴦陣」情誼又如何?

伊葉與伊谷眾人個個交好,從沒遇過像曲流閣這般性格人物,猜不透、摸不著、想不明。往日與芸兒鬥嘴冷戰,腦筋一轉語氣一軟便能笑嘻嘻求饒,兩人又呵呵哈哈打鬧。如今曲流閣收斂針鋒相對氣勢,不再主動挑釁,也不知是怎了,就不能像對她如對芸兒一般,只能覓肚搜腸尋話題,支支吾吾不似平時自若舉止。

這日她想起有一物需交曲流閣,信步來尋。遠處見成岳煬正與她親密私語,沈寂多日的蝕心蠱竟然劇痛又起。瞥見曲流閣身子莫名一顫,正離開的步伐頓時猶豫,想想後屏氣運功,悄然無聲來到兩人身旁。

就聽成岳煬焦急:「我去請紅前輩來。」

「不用了,我沒事。」伊葉心中疑惑,小丫頭內傷還沒好麼?那日成岳煬不是說身子已痊癒,怎地小丫頭看來血色蒼白?又聽她道:「成大哥下山,一切保重。」

「流閣,除了與妳辭行外,大哥還有一事想對妳說。」

斜陽下,曲流閣神態少見溫柔:「請說。」

「妳可知小葉子上山是為了帶妳回伊門,破解兩懸案?」

曲流閣默默點頭,並不答話。

成岳煬勸道:「江湖都說伊門無情,逐出伊衡、弄瞎伊無寧,連對門人也如此殘酷,妳若隨她而去怕是要遭到什麼磨難。」成岳煬沒說出當日伊芸聽見伊葉陷在「斷腸鴛鴦陣」中,眼神如冰凜冽,至今難忘。

「這是我與小葉子之間的事。」

聽曲流閣淡淡一句打斷,成岳煬不知何故忿然:「妳為她著想,她可曾為妳想過?她滿心為伊門,以伊門為重。當日出陣,妳獨抗眾人之時她在哪裡?她上山後,也不先問妳傷勢如何。妳若坦承向徐連城與王海達下蠱,伊門子弟可會饒妳?她有沒有為妳想過?哪有……哪有……。」曲流閣眼神一利,眼眉微怒,成岳煬話便說不下去。訕然道:「是大哥不是。那天大哥在屋外聽妳哭道世上只有妳孤孤單單一人,只是想……只是想等妳下山後,再請爹爹到曲流閣提親,也就不再孤孤單單。」說到最後,饒是成岳煬見過許多風浪也如年輕漢子般青澀,顯然這話盤旋心中許久,又不敢妄動。

成岳煬此言令伊葉心神一震,越加不敢出聲,靜待曲流閣回應。「家父與家叔新喪,我已決心為他們守喪三年。」

成岳煬一怔,癡道:「那大哥便等妳三年。」

伊葉心疼未止,身形不禁一晃。曲流閣耳力過人,伊葉待要避開已然不及,就見蛇簫指著自己,曲流閣寒氣頓生:「妳是不是總愛這麼躲著?」

伊葉搖頭應道:「我來找妳。」

成岳煬見兩人僵持,知曉一個大男人在此,她們說話不便,抱拳向伊葉辭行後逕自離去。

成岳煬一走,伊葉反而相對無言。倒是曲流閣收起蛇簫淡問:「妳要帶我回伊谷是不是?」

伊葉點頭,正想解釋來此並不是為了討論回伊谷。曲流閣卻一斂冷眉:「又是為了伊門。是,是我向王海達與徐連城下蠱。」

「果真是因徐連城說出那……那些話?」

曲流閣一傲抬頭:「王海達該死。這些話傳進娘耳裡,娘本因二叔失蹤心緒不佳,又因聽見此事走火入魔。死前交代我殺了王海達,還有那造謠之人徐連城。當年我武功未成,一直到現在才能除掉這兩人。不過……」曲流閣回頭竟是嫣然:「小葉子,妳可知為何我等到武鬥時才催蠱?」

「為何?」伊葉茫然不解。她早想過武鬥催蠱,弄得不妥無疑是給自己惹禍上身。曲流閣聰明如斯,怎會如此做?

曲流閣一挑蛇簫,微微挑起伊葉下顎,眼裡是邪是魅:「因為,我討厭妳。」

「……討厭我?」伊葉喃喃。

「我討厭爹一天到晚說小葉子如何。我討厭爹寧受消行蠱折磨,也不願告訴娘那夜武鬥原由。我討厭伊門一管筆就想妄定天下大事。江湖恩怨情仇,伊門根本不願沾染。不願沾染又想救江湖人出來,不是自以為是是什麼!」曲流閣冷聲:「我在武鬥催蠱,讓世人以為妳伊門不公,使江湖紛爭不斷,讓大家看清伊門不是公正絕對!至於妳,」她竟蔑笑:「我想見那從不出伊谷的小葉子,累我家破的伊葉,又是什麼模樣!」

「無致無遠為疑案所擾不得分身,無寧評天下第一劍日程又早早商定,妳知無靜必須到百花教觀禮,除了接唐二叔以外,妳下武帖其實是為了引我現身。」許多環節,清明而入扣。

曲流閣輕道:「不如此,妳怎肯出伊谷?而妳果然如我所料,滿心滿意都是伊門,偏偏好笑得緊,想恨不能恨,想愛不能愛,想有情卻無情。」

伊葉心惱,無可辯駁下氣道:「我不像妳又愛又恨,明明有情有義,偏要裝得無情無義!成岳煬少年才俊,願意等妳三年,妳如此多情怎麼不嫁他!」又從懷中掏出一物擲地。「拿去!妳的箏弦。成岳煬與妳鴛鴦定情,不妨箏弦回報!」

「妳…..!」曲流閣惡氣頓起,正要譏諷一口鮮血卻嘔了出來,身形一點拔高遠去。

伊葉萬想不到幾句話就惱得曲流閣嘔血。此時在她屋外來來去去,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心裡萬分後悔,明明不是這麼想著,說出的話卻口不擇言。白帥紅顏遲遲不出,也不知小丫頭情況如何?

好半天紅顏總算掀簾,看著伊葉百感交集。

「紅婆婆,是小葉子錯了。唐伯伯才新葬,小葉子一番胡說令小丫頭嘔血。」伊葉十分自責。「我沒料到她內傷未好,是我不對。」

「她永遠不會好。」紅顏一嘆。

「永遠不會好?」伊葉怔然,傷勢有如此沈重,永遠不會好?可她以蛇簫向我襲來,明明步伐舉止與往日無異,這是怎麼回事?

「妳不知道麼?」紅顏神情古古怪怪,似乎頗為訝異。

「她沒跟我提過。」

「小丫頭不會好,那是因為她倒施蝕心蠱,下在自己身上。妳是蠱主,她才是受蠱之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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