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葉在辨不清的幽香中逐漸清醒，這是哪裡？紐約？京都？香港？模糊的燈影，模糊的檯燈，模糊的衣櫃。喔，是了。這裡是荷蘭。旅行一個又一個城市，在不同的柔軟被墊裡迎接早晨，常常有片刻恍惚，記憶不明。每一間旅館，不管入眼時具備多少異國風情，睜眼後往往少了一分熟悉：稱為家的熟悉。旅館，能帶來百分百的舒適，卻不能帶來百分百的溫馨：瀰漫著家人、瀰漫著愛人、瀰漫著友人、甚至是瀰漫著自己的感動。
不過，這個早晨似乎有一些些不同，伊葉的懷裡多了一個人。懷中人一些些髮散落在頸際，沿頸而下是勾成漂亮直角的肩胛，勻稱的手臂上是細細的汗毛。她瞧不見懷中人的面容，卻從那隨著呼吸規律起伏的背影判斷：泠還沒醒。
伊葉一向睡得淺。很長的睡眠時間，很淺的睡眠品質。有時候她覺得自己就像《神鵰俠侶》裡的古墓派子弟，被小龍女逼著睡寒玉床。書裡說練武其實是逆天而行，違反自然常規。日常修習多少，到了夜晚睡眠，功力又消退。寒玉床的功效就是睡夢中也能練功，增長內力。至於伊葉，也與古墓子弟大同小異，睡覺時也想著寫作。突然的靈光乍現、突然的情節安排，全在半夢半醒間流過。語涵不知道她睡得很差，而她也不知道如何改變這累積已久的睡眠習慣。
不過，昨夜睡得很好，是很久以來不曾擁有的安穩。一向空蕩蕩的臂圈，頓時被填成滿滿的安穩。原來，懷人的感覺是這麼……熨燙。
一個人的臂圈，可以很窄。是縮起擁抱自己的範圍。
一個人的臂圈，可以很寬。是張開擁抱別人的範圍。
伊葉為這個有趣的發現訝異萬分，以能夠活動的右手，在半空中抬高又放低，上上下下忙碌，驚訝臂圈原來能從這麼狹窄成為這麼寬廣。
伊葉輕輕屈掌，以右手食指點著那閃耀光澤的棕髮。嗯？沒有反應？伊葉加重力道，這回點在軟軟的耳稍。嗯？還是沒有反應？那麼，這樣點在肩骨呢？她像個找到玩具的幼童，藉著不停止的碰觸好奇感受截然不同的體溫。
伊葉的碰觸彷彿找著起點，就像封了蠟紙的蜂漿罐，一戳、兩戳、三戳下蠟紙劃出一道小縫，濃郁的蜂漿香味飄散在房裡。每一下伊葉的碰觸，宛如滲開的蠟紙，裂縫越來越深，來自泠身上的幽香越來越濃。
真的是費洛蒙理論？伊葉的好奇心攀升到極點。多少名牌香水以能喚來愛情為號召，再如何迷惑的香水其實不過是加工後的精華。但是泠不覺間散發的幽香，純粹而自然，沒有一點點的矯揉造作。費洛蒙，是不是天成的禮讚，所有香水達不到的境界？伊葉不敢大力呼吸，好怕這樣的香味下一刻消失。她著迷閉眼。如果連嗅覺也無法表達這樣的感動，那就用周身打開的毛細，迎接動人幽香。
好香，真的……好香。是由哪散發出來？伊葉不自主越靠越近……越靠越近。在鼻尖觸到泠的頸時，這樣的味道彷彿邀請，邀請著小心翼翼品味。品味哪！怎樣才能稱得上品味？伊葉的舌，撫過泠的頸，舔得很慢、很慢，害怕錯失了香味裡蘊藏萬千種的變化。
泠的汗毛輕輕戰慄，泠的聲音輕輕發抖。泠提起的名字，脆弱易碎。「Yin……。」
伊葉猛地回神。天！自己在做什麼？泠把我……當成……Ying……影。澀澀酸酸的感覺參雜在蜂蜜中。蜂蜜，不再甜潤了。伊葉突然覺得，一個虛幻的形象真的很討厭！影，怎麼能無所不在干擾泠的生活！明明就是結婚的女人，有了孩子丈夫，怎麼捨棄泠又不要泠走！虛幻的形象，真的很討厭！
虛、幻、的、形、象？
「伊葉，妳的那一夜其實是幻想，知道嗎？」
「妳愛上的是想像中的曲悠，不是真正的她。經過這麼多年，曲悠在妳心中的形象變得很堅固。她不會有缺點、不會生病受傷、不會死不會老。」
「妳是作家，但是妳不能要求別人成為妳創造的角色。」
「妳的角色只有妳能擊倒。想像中的唐曲悠，也只有妳能擊倒，然後走出來。」
原來，我在為泠抱不平的時候，自己給人的印象就是這樣？一個處在現實與幻想交界無法前進、無法後退的小葉子？但我還是很愛曲悠哪，是不是？
一道聲音說：「明明就是結婚的女人，有了孩子丈夫，怎麼捨棄泠又不要泠走！」
一道聲音說：「明明是異性戀的曲悠，有了摯愛男友，怎麼捨棄我又不要我走！」
一道聲音說：「泠放不下影。」
一道聲音說：「小葉子也是。」
一道聲音說：「影是影子，泠追著影子。」
一道聲音說：「小葉子的曲悠也是影子。」
伊葉的腦海裡出現好多噪音，每一道都像重錘，四面八方錘著她躲也躲不開。
其實，不是影不要泠走，是泠寧可不走開！
其實，不是曲悠不要我走，是我寧可不走開！
影子、虛幻的形象。我們都活在各自的回憶裡，只有我們可以擊倒它們。伊葉笑了。她突然想通一直不明白的事，想通為什麼別人對她的一夜不值一顧。在聽見泠呢喃裡仍擔憂夢醒後，才發覺兩個人原來這麼、這麼相似。
她好想喚醒泠，告訴她什麼都猜對了。唯一錯的是，不單只有自己可以擊倒自己心中的幻象。只要願意接納，彼此都能替彼此擊倒影子。就像可大可小的臂圈，只要願意。
伊葉加了力道，摟著泠的腰。呵出的氣像窗外的薄霧，輕輕癢癢、模模糊糊。「泠，我是誰？妳知道的。我是誰？」慢慢地、一個字一個字溫柔。鼓勵像暈開的棉花糖，入口即化的甜度。不用害怕夢醒不用害怕受傷，因為我根本不是影，我是伊葉。
「……妳是……伊葉。」彷彿跨越一世紀悠長，那位因紡錘而沈睡的公主緩緩在呼喚中甦醒。或者，甦醒的不僅是公主，也有著那聲寂靜了百年的闇啞。
豐盛的早餐，伊葉吃得很急、很快。桌上一個個交疊的盤子，相對泠面前空蕩，對比鮮明。伊葉在發覺自己掃空第三個盤子，而泠還在慢條斯理塗著第一片土司，訕訕一笑：「妳早餐好像吃很少？」
「正常人應該跟我一樣。」泠很訝異伊葉一盤接著一盤不停。幾種不同口味的起士、燻火腿、麵包，伊葉吃得好像是最後的早餐，非常美味。「妳很喜歡嗎？這樣的早餐。」
「我昨天沒吃什麼。等下要去騎腳踏車，當然要吃飽。」伊葉講得婉轉。其實，相較英式早餐的豐盛大陸式早餐一點都不夠。只好拿了一盤、再拿一盤、又拿一盤。為了避免泠繼續瞠目結舌，伊葉決定換話題：「妳待會就要回去？」
「我今天有工作。」泠看了一眼手錶，確認時間。「等一下司機來接我。」接著又將撕開一半的土司放回盤裡，顯而易見已經飽足。
「泠。」伊葉不死心望著土司，兩手做出祈禱狀，試探問：「我可以吃那半塊土司嗎？我……我還有點餓。」
「妳很有趣，可以忍耐……」泠邊笑邊將土司遞給伊葉。注意到伊葉左右手腕空蕩，好奇問：「妳不戴手錶或手環嗎？」伊葉兩手肌膚色澤均勻，是什麼也不戴的暗示。
「我不戴錶，我有手機。」伊葉順手接下土司，小心翼翼塗抹果醬奶油，再放上起士與燻火腿。
伊葉專心致志模樣惹起泠一絲笑意。「旅行的人沒有手錶，很少。妳不覺得戴手錶，比較方便嗎？」
「沒有特別喜歡的錶，乾脆不戴。」
「如果有喜歡的錶，就會戴？」
「那要很喜歡才行。」回想語涵曾經不以為然「手錶徵女友」，伊葉實在不知道怎麼跟眼前人解釋手錶的特殊意義。當語涵開出一長串女友人選後，只累得靈光一閃，就想以這種快速而直接的方法篩選。誰能送我一支錶，一支我能一見鍾情的錶，我願意跟她交往。語涵說這是刁難，即使是曲悠也不見得能猜對什麼樣的款式。喔不，語涵自我糾正：「曲悠是無論送什麼，小葉子都會接受。她只恨不得曲悠就是送錶的人。」伊葉不否認有過這樣的想法，曲悠能送自己一支錶。那麼此外呢？「此外」連語涵都不懂。其實伊葉沒有刁難的意思，一個能選出自己最欣賞的錶款、並且篤定心意送出的人，不就是會將自己放在心裡愛護的人？至少某種程度證明，這人與自己的風格品味相似，歧異會比較少吧？與其雜七雜八向泠解釋，倒不如直接跳過話題：「妳剛說可以忍耐什麼？話說了一半。」
「可以忍耐很久不吃，也可以一下吃很多。我聽說吃東西可以看出一個人對感情的態度。妳要不要聽？」伊葉話題轉得生硬，泠沒有打算追根究底。
伊葉點頭，塞滿土司的口腔發不出任何聲音。
泠拿起紙巾，自然地替伊葉擦拭嘴角，不等她有任何反應手已經回到原處。「餓很久代表可以很久不談戀愛。吃很多代表很需要愛情，滿滿的愛情。」
「真的假的？」伊葉不滿挑眉。她可不覺得自己是這種人。
「妳說呢？」泠越來越覺得伊葉能放進博物館展覽。她的眼神，清澈地像是與任何謊言有一百公尺距離。彷彿只要發現這是謊話，就會直接傷害她單純美好的心靈。泠開始猶豫，該不該說實話……關於清晨……。泠沒有考慮很久，她有了更好的主意。
伊葉早跟旅館的老夫婦租下腳踏車，一身輕便就要離開房間。才剛走到門外，泠笑得燦爛將MacBook遞還。
「妳要走了？」伊葉半分遲疑，捨不得泠離開。有著影的泠，有著曲悠的自己，雷同的心境讓昨夜不再一樣。然而，旅遊途中她遇過太多太多人，經歷過太多太多愉快的清晨夜晚，習慣說了再見其實不會再見。「歡迎妳到臺灣玩。」伊葉還是按照慣例開口邀請，這是一種形式上的禮貌，能夠沖淡離別感傷的禮貌，也是種不提到再見兩字的替代方法。說過不下百次的伊葉，純熟而流暢。她甚至已經能預期泠的答案不外乎：「好啊！」「我會去！」「到時候見！」
「妳的妹妹什麼時候結婚？」泠的回答出乎意料。不對，這不是回答，是問題。
伊葉頓了一下，超乎預期的反應都會讓伊葉陷入思考。
「妳剛剛邀請我去臺灣玩？」泠好整以暇。
「我是。」伊葉愣愣回答。
泠的手機響起一陣悅耳音樂，她向伊葉露出抱歉眼神。司機來得真巧，硬生生打斷兩人對話。「我得走了，伊葉。」泠伸出雙手。那臂圈，正好容納伊葉。
伊葉又聞到淡淡的幽香，不侵略卻盤據心頭。在她依依不捨放開懷抱時，由脖頸傳上的戰慄不禁渾身一顫。泠的舌，溫熱帶起溼度。泠的呢喃，柔軟帶起紅暈，淘氣地像精靈：
「伊葉，今天早上妳碰我的身體，像小孩子一樣玩，我已經醒了。」
「伊葉，妳要記得告訴我故事結局。」
「伊葉，這個送妳。」
「伊葉，再見。」
當伊葉好不容易回神，甦醒的公主已經遠去。MacBook上放著泠脫下的腕錶，溫溫熱熱。MacBook發出叮噹一聲，清清脆脆。旋律裡，是泠的輕快，漂浮在無人的迴廊：
〈So Happy Together〉by The Turtles
Imagine me and you, I do
I think about you day and night, it's only right
To think about the girl you love and hold her tight
So happy together
If I should call you up, invest a dime
And you say you belong to me and ease my mind
Imagine how the world could be, so very fine
So happy together
I can't see me lovin' nobody but you
For all my life
When you're with me, baby the skies'll be blue
For all my life
Me and you and you and me
No matter how they toss the dice, it has to be
The only one for me is you, and you for me
So happy together
I can't see me lovin' nobody but you
For all my life
When you're with me, baby the skies'll be blue
For all my life
Me and you and you and me
No matter how they toss the dice, it has to be
The only one for me is you, and you for me
So happy together
Ba-ba-ba-ba ba-ba-ba-ba ba-ba-ba ba-ba-ba-ba
Ba-ba-ba-ba ba-ba-ba-ba ba-ba-ba ba-ba-ba-ba
伊葉盯著手錶慢慢浮出笑意，接著在手機上按了幾個按鍵。很長的接通時間，在跳躍的音樂裡她儲備了足夠的信心，面對。「語涵？」
「小葉子，妳第一次主動打國際電話。」語涵三分驚喜：「有什麼好消息？要回來還是要交稿？」
「上回我爸說的徵文比賽截止了嗎？」
語涵一時半刻摸不著頭緒。「什麼徵文比賽？喔，妳說那個。還沒截止，但也快了。我以為妳耽溺小情小愛，不想走妳爸的路。」確認過行事曆，語涵由調侃轉為雀躍：「妳要參加嗎？如果是妳，我相信還來得及投稿。妳現在有什麼構想？」
「我要把《一夜》拿去試試，妳幫我跟老總說一聲。」
語涵不可置信：「《一夜》用來投稿，妳確定合適？」
「不知道。」伊葉老老實實坦承，邊按下重複播放鍵，邁入尾聲的〈So Happy Together〉再一次張揚環繞。「我沒有辦法像我爸一樣寫出憂國憂民的道德文章，那不是我的年代、我的感受。但是，我學習詮釋小情小愛，表達我的年代、我的感受。妳記不記得曾經和我討論地獄修羅？我想到悉達多太子有權勢、有智慧、有深愛的妻子、尊長與孩子，也是歷經七情六慾後才成為釋迦牟尼。所以，就算是大情也是由小情小愛昇華不是嗎？對了，妳還說過衝浪的事。」
「我記得。」話筒那端清晰音樂為襯，語涵也跟著軟了思緒。伊葉亂無章法的討論，也只有熟悉她那跳躍思緒的語涵能捕捉真正想法。「妳問我要怎麼永遠保持在浪端。」
妳可以活得很精彩，為什麼要拒絕呢？伊葉輕笑：「語涵，我在問妳之前，其實應該先學會衝浪。」
伊葉又撥了一組熟悉的號碼，不需要思考也能流洩無礙的連串數字。
「小葉子？」曲悠的口氣裡有掩不住的驚訝。小葉子從不在這時間打電話，即使在臺灣也一樣。只要自己有男朋友的一天，小葉子就會避開正常情侶約會的時段。她懂小葉子，一直都懂。
「曲悠，我要回臺灣了。」伊葉輕聲，掛著微笑。
再見，泠。再見曲悠。
泠，再見。曲悠再見。
再見的，再見。
Me and you and you and me
No matter how they toss the dice, it has to be
The only one for me is you, and you for me
So happy together
So happy together
How is the weather
So happy together
We're happy together
So happy together
Happy together
So happy together
So happy together (ba-ba-ba-ba ba-ba-ba-b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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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o Happy Together：請點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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Unknown says:
請問止戈已計畫何時出書了嗎?
說書人Yang says:
原訂止戈出書計畫暫時停了耶。如果有更好的出版機會，非常歡迎介紹。（沒想到還有人記得它，真的很窩心。謝謝～！）
Unknown says:
那再請問哪裡還有機會看到它嗎?
說書人Yang says:
真抱歉，近來因為很忙，之前洽談的出版計劃，停歇後也就沒更新。不過因為還是想走出版一途，所以就不能放網路了。：）
Unknown says:
或許可以採預購方式,再決定印刷本數!^^不過我也沒這方面的經驗,所以無法提供具體的參考方案..不過或許可以透過"恆思愉"這位作家的臉書詢問到相關訊息,近期她有書採限量預購方式出版~
brasilteam say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