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十五、流葉END


受蠱之人!小丫頭是受蠱之人?她為何要自下蝕心蠱,而我又為何疼痛不止?伊葉震驚之餘思緒紛亂,即便多日已過,此時與小丫頭處在返回伊谷路途,幾度欲言又止,心中話噎在喉中難以成語。

雪地裡,曲流閣玄墨風氅襯得顯眼。伊葉望著她那挺直纖細背影,禁不住暗忖:「妳一身黑,我一身白,掩在雪裡誰也瞧不見。妳可不一樣,總這麼招搖,就算想閉眼不瞧妳也不成。」

又想起紅顏那日語重心長:「小葉子,妳沒聽過杯弓蛇影麼?本來杯裡只是弓影,誤以為是條小蛇在其中,連茶也不敢喝。小丫頭下蠱高明,婆婆真沒料到她竟練到自己給自己中蠱境界。許是她還給妳下尋常小蠱,使妳初時心痛不止,妳沒經歷過真正厲害,自然以為這便是蝕心蠱。待尋常蠱毒消退,妳已經懷上懼意,一點心螫不舒服,便以為是蝕心蠱毒發作。這孩子從小受許多苦,脾氣又跟她爹娘一樣執拗,行事乖張特異,婆婆也不懂此舉為何。枉恃我和白花花武功,也有不能達之時,沒法將蝕心蠱逼出。聽小丫頭說妳們一見面就吵,婆婆勸她這些日子不如少與妳接近,免得蠱毒又發。方才嘔血定是妳拿話氣她,兩人心意不通以致發作。小葉子,妳們二人父母千絲萬縷糾葛,不過上代恩怨就隨風了罷。阿離曾說他將一生心血九清還魂丹贈妳,卻不是給小丫頭。婆婆想,他也希望妳倆好好相伴。妳沒聽過麼,冤家宜解不宜結。」

思慮至此伊葉淡淡一笑,瞧了同心環一眼。冤家,宜解不宜結。可這輩子,兩人是解不開了。再望曲流閣,連點回頭意思也沒有的絕然。越是回憶:援救乞漢、伸援手解面具毒氣、自己走火入魔相逼竟還放開箏弦、同闖「斷腸鴛鴦陣」……越覺她何曾心狠手辣。自己做了什麼呢?成大哥所言果真不錯。每每伊門如何伊門這般,偏生恩怨情仇纏心,兩邊狼狽兩邊做不好,牽累小丫頭。現下帶她回伊谷揭開真相,會是一場腥風血雨麼?

一拍馬,伊葉迎上曲流閣問道:「小丫頭,妳是不是不想到伊谷?」

「我知妳一心想將我送回伊門。」

伊葉把這句話再三咀嚼,由蝕心蠱不免聯想:「小丫頭真這麼認為?又或是蠱毒已深,能感知我所想?可我,難道真想將她交付伊門?」輕道:「我……我不想送妳回去的。」

「為何?」曲流閣眼神悠遠,問來毫不著意。

「我也不知。」伊葉頓道:「不過成大哥說得有理,王海達門人、東冥洞子弟,甚至北崖島島眾,不定會因此報復。如今江湖紛亂,趁此將矛頭指於妳,任何事都可能發生。」

「我曲流閣是好欺負的麼?」

「可妳中了蝕心蠱,我……我又常常惹妳生氣。蠱毒時常發作,功力大不如前,應當多休息才是。」

曲流閣晶幽的瞳一轉,直盯伊葉:「但妳領著我踏上的,卻是伊谷路途。」

「這是職責。」伊葉聲音弱了下來。

「我既願意隨妳走一趟,什麼後果也是我自負。妳既然事事以伊門為先,又何必問這問那。」曲流閣不再理會伊葉,使勁一踢馬腹,沖了出去。

獨留伊葉喃喃:「我就是不知道怎麼辦才問妳哪。小丫頭,妳真懂我在想什麼?」眼看曲流閣策馬遠去,一心急足點馬鞍飛起,借力使力追上曲流閣,將她緊摟懷內同乘一騎。

「小葉子,妳這是做什麼?」曲流閣莫名被伊葉摟住皺眉微怒。

伊葉柔聲:「不如此,妳什麼時候肯聽我把話說完?」曲流閣冷哼不答,卻也不再掙脫。「我曉得妳給自己下蠱,也曉得我是那蠱主,妳沒答應成大哥,是因為我是不是?」見曲流閣毫無反應,只那幽香隨風而散,偏生揚起的髮絲若有似無拂過面門,竟憶起夜探曲流閣,無意撞見她正沐浴。又想起葉唐兩人,兩個男子真能相愛?那……那我與小丫頭是不是也……?臉上一紅囁嚅:「我知妳心裡有我,我心裡有妳。我們……我們待事情了結,什麼也不再管好不好?」

「妳的伊門呢?」半晌,曲流閣輕問,少了向來凌厲。

「伊門……。」方才是心神蕩漾,不及深思脫口。小丫頭一語道中,自己能捨棄伊門麼?捨棄芸兒、無寧、無靜等人?這些除了娘以外,時時相伴照料的親人。

就聽她幽幽:「小葉子,妳不需多想。我沒答應成大哥,自然不會答應妳。」

伊葉立刻道:「妳要為唐伯伯守喪是不是?我……我也可以等妳。」

「妳錯了。三年後、六年後,不管幾年我都不會答應。」

「為什麼?是因為伊門麼?」伊葉茫然,懷抱不由得一鬆,原來哪兩名女子不能相愛。既如此,我心裡苦悶又是打哪來的?

曲流閣一嘆:「妳什麼都是伊門,可妳問過我想要什麼?沒了伊門,我仍然不會答應。妳……妳什麼都不明白。」

不明白,究竟不明白什麼?是我想錯了?我以為唐伯伯與爹驚世駭俗,畢竟前例可循,世上女子也能如此。難道,小丫頭對我只有姊妹之情?她從小孤孤單單,只想要一個姊姊陪是不是?那,我對她是當作芸兒般麼?不對……明明不是的,是不是?芸兒要是嫁人我高興都來不及,怎會說那些氣話,氣得小丫頭蠱毒發作。那究竟是……?伊葉猛地一箍曲流閣腰間,竟對著白皙脖頸一咬、一齧、一舔。

待曲流閣好容易回神,已經紅暈滿佈。不足氣的狠聲中輕喝:「妳……妳究竟在做什麼?」

「我……我只想知道妳我是否心意相通。那日林大爺進狎院,我看那些人都……都是這麼做的。」伊葉也不知自己怎了,她本對此中情感渾然不清,起初以為是蝕心蠱作用才會異常心痛,想著、念著都是曲流閣。待知曉自己成了蠱主,再由往日情景細細想去,才知這是心酸、心澀、心妒、心醋。懊惱之餘突兀一試,幾難自抑。卻因此確認自己一番情思,反倒放下心。陡然間浮現林大爺慘狀,不禁大驚:「妳殺林大爺,冷酷殘忍如此,是因他妻女與妳處境相似之外還有那龍陽之癖。」

「不錯!」曲流閣掩上衣襟,紅暈已退:「我既恨爹與葉雲悠如此,恨這些閒言雜語,又怎會讓自己落到這般田地。我不會嫁成岳煬,可我,也不會跟妳走。」

雪落,掩了馬蹄聲,沾了同心雙環。也掩了伊葉欲脫口的話:「小丫頭,妳總笑我矛盾得緊。可妳又何嘗不是?」

兩人來到伊谷,深露最重時刻。這是曲流閣第一次見識傳言神祕伊谷,堂前鐵柱上書:「伊門人,一管筆,一頁紙,一語評高下。」她只勾起冷笑,似乎頗不贊同。谷中除了伊芸、伊無寧與伊無靜外,其餘人等沒見過曲流閣,見一個寒霜勝雪的柔弱女子清麗難當,行事邪氣,一簫一弦就將百花教制得毫無招架之力,暗暗稱奇。

至於伊無飄與伊無泊更不相信這樣的人兒就是將三姑姑折磨欲死的曲流閣。伊無泊一眨眼,早不知流過多少壞心,自個兒偷笑。被伊無飄一拉衣袖,原以為會受到姊姊斥責。哪想到伊無飄神氣裡竟是:「也算上我一份。」伊無泊喜不自禁,耳聽門主沈吟該派誰伺候賓客,連忙將伊無飄一推。姐弟連心,伊無飄會意趕緊自告奮勇。有什麼機會比待在曲流閣身邊更能整治她?

伊葉倒是瞧了伊無飄姐弟一眼,心想:「那日無飄才問自己怎麼不恨小丫頭,怎麼今天興致勃勃搶著舉手?」邊走到無飄面前叮嚀:「無飄,那妳可要好好伺候。妳流姨身子不好,缺什麼少什麼,告訴我就是。」

此言一出,上至伊芸下至門眾面面相覷。伊葉性格雖謙和也與人人交好,可除對著伊芸外,鮮少如此關懷自然。尤其這曲流閣不是向伊葉下了蝕心蠱?一時間大堂無聲。

伊葉沒發現究竟,又站回伊荃伊蒙身旁。倒是曲流閣察覺氣氛怪異,聽伊葉囑咐不覺淺淺一笑。伊芸將曲流閣變化看進眼裡,不知為何突覺澀意漫升。小葉子向來只與自己親近,怎麼她一出現就亂了套?彷彿,自己再不佔著小葉子心中最重要的位置。

其中,最訝異的莫過於伊無飄。誰都知三姑姑只喜自個兒的湖中小築,可以靜待一整天,塗塗寫寫編故事。可這曲流閣不肯買帳瞧瞧小築,三姑姑竟也願日日探望,甚至把她寫的紙卷搬來,曲流閣彈著箏她就動著筆。兩人時有爭執。不,每每總是曲流閣挑釁在先,三姑姑好脾氣不以為意。

這不,曲流閣又在譏諷三姑姑了:

「我倒不知伊門人的筆也能寫些無關緊要故事。」

「三姑姑才不是寫無關緊要故事。芸姑姑就讚過,三姑姑要不是身為伊門人,客棧說書先生也得捲鋪蓋讓位。三姑姑的故事可好聽,我和無泊都愛。」伊無飄嚷道。

「無飄。」伊葉笑笑制止,轉頭對曲流閣解釋:「伊錄無情,伊門卻非無情。伊門人總得尋個方法消解無情有情兩相衝突。」一指紙卷耐道:「這個麼便是我的法子。曾有人告訴過我,一入伊門,見的、聽的、聞的都是江湖血腥。我想唯有那虛幻故事才是血腥之外、江湖之外。」

曲流閣輕道:「原來妳伶牙俐嘴都是從故事來著,怪不得總是同我吵。」

伊葉忙道:「我以後不跟妳吵,只寫故事。」

曲流閣不以為然:「等妳哪日寫完,再說不遲。」

伊無飄又想幫腔,見三姑姑笑笑而過也不好說話。不過,許是待在蠱主身旁,三姑姑的毒不見發作。或者是因此緣故,三姑姑才鎮日往這跑。倒是曲流閣身子還真不大好,蹙眉捧心宛若冷西子,偏偏又不讓請大夫。

其實差使倒沒什麼,只曲流閣除了與三姑姑針鋒相對以外,平日寡言得緊。無泊變了二十來種惡作劇,就算換來一聲尖叫、一聲怒斥也行,明知是咱們搞鬼也能權充無事。一回無泊這傻子竟然弄來蜥蜴毒蛇,自以為能嚇人,曲流閣面不改色,反倒輕易擺佈毒蛇蜥蜴,把無泊收服得一愣一愣,頓起欽佩。

這天伊葉來探,卻將伊無飄支開。伊無飄知明日曲流閣將向眾門派揭祕,三姑姑必然有許多話同曲流閣商議,輕輕帶上門就到屋外等待。哪知就在小徑上,碰上迎頭就撞的無泊。「你跑這麼快,也不看路的。」伊無飄揉著膝蓋痛得幾乎說不出話。

「姊姊,我來找妳的。給妳看。」獻寶似地伊無泊從懷裡掏出藥瓶。「這是什麼?」伊無飄正要打開,伊無泊一攔急道:「別開別開,開了我們就得睡上三天三夜好覺。」

「迷藥?谷中沒有這種下三濫東西,你從哪弄來?」伊無飄臉色一正。

「十七刀給我的。」伊無泊仍舊興高采烈。

「十七刀?那盜賊給你這做什麼。拿來!」

「我本來就要給妳。」伊無泊毫不猶豫交到伊無飄手上:「妳拿去下在流姨的茶裡,流姨明個兒就不必管什麼評斷大會。」

伊無飄一拉弟弟來到僻靜樹下,見四下無人狠狠責備:「評斷大會邀眾豪傑到伊谷就是為了揭開兩件疑案,平息這半年來江湖紛爭。流姨可是關鍵,你在亂說什麼!」

「我哪有亂說。」伊無泊抗議。「芸姑姑將流姨請來,慎重其事。說不定是流姨殺人呢。不過她受我們捉弄從沒向三姑姑說,妳日日伺候難道真覺是惡人?可要是明日大會上承認,妳想那些人會放過流姨麼?」

「你是給流姨馴毒物手法給收服了是不是?芸姑姑只說至關要緊,可沒指流姨害人。就算是也不能讓你胡鬧。我去告訴三姑姑。」

「妳也記得三姑姑。」伊無泊伸手一擋:「有流姨在此,三姑姑的蠱才沒復發。明日不定發生什麼事,萬一流姨有個三長兩短,妳要三姑姑疼痛折磨一輩子是不是?」

想起伊葉平日待自己好,伊無飄腳步一緩遲疑:「這也不是你下迷藥便能解決。」

「所以十七刀才給我這藥哪。」伊無泊有分得意:「我剛在林裡練閉息之功,就見兩個人走來。一個是十七刀,一個是百花教教主成岳煬。我聽成岳煬拱手道謝,十七刀連聲不敢,定當相助。那成岳煬現出難色,似乎有什麼事不能妥當。接著,他便發現我。」

「叫你平日好好練功,只顧貪玩。」伊無飄一瞪。

伊無泊吐舌頭笑道:「這次可是因禍得福。我自然不能說正在練功,傳出去反給人小看咱們伊氏功法,那可怎麼辦。我騙成岳煬說我正在捉蛇,預備拿去嚇流姨。他們兩人互看一眼,成岳煬問我是不是與流姨交好。我記得三姑姑曾說江湖謠言不可信,其實成岳煬是個頂不錯漢子,救過十七刀一命,是流姨義兄,所以我便答是。他們又問我知不知評斷大會上許多門派相互吆喝前來,蠢蠢欲動,想藉流姨生事。我說我知道,可沒法子。十七刀就給了我迷藥,用來迷昏流姨,評斷大會則交給流姨義兄成岳煬處理。」

「你真信他們?」伊無飄皺眉,想起三姑姑區分大情小情。自己曾因顧及大情而得三姑姑讚賞,若要下迷藥豈不是大小情不分了?繼而憶起三姑姑蠱毒果真在流姨出現後不曾復發,流姨身體又不好,能抵得住各門各派?這回可不同上次能輕易判斷。

卻說伊葉見曲流閣,正是因成岳煬來訪在先。兩人一見面,成岳煬就將各門派來勢洶洶分析一遍︰「北疆海域大小勢力、中原二十鏢行以及邀來助陣的林林總總也有百餘人,都說要來聽個公道。哪是什麼評斷大會,其實各有所圖。」

「道理一清,在我伊谷必然不出亂子。」伊葉依理推論。

成岳煬搖頭:「江湖聽說疑案與曲流閣有關,又不知什麼關鍵。可妳若是他們,一旦知曉王海達與徐連城之死是流閣無聲無息下蠱,會如何反應?流閣自然不肯解釋下蠱真正原因,疑案仍是疑案,人心必定惶惶。妳再設身處地:『曲流閣擅蠱不過偏安一方,如今竟意圖染指中原,蠱毒不比明槍明劍,防不勝防。不如趁機除了她!』伊谷即使不亂,流閣出了伊谷又如何?」

伊葉可想見結果如何。熟讀江湖大小事端,打打殺殺說穿了其實是私慾,怎會不明白眾人將作何反應。可,你砍我我殺你,就沒人想過小丫頭也是受苦之人?兵器傷人,真正能傷人的卻是那些言語。閒言閒語,逼得爹與唐伯伯生死武鬥。閒言閒語,逼得曲流閣走火入魔而逝。閒言閒語,逼得小丫頭下蠱殺人。而那些個閒言閒語也使兩人障礙重重,進不得退不得。什麼兵器譜排行!言語,才是傷害之首!

「我有一法可救流閣,盼妳明日助我,只不駁斥我說什麼、不讓流閣發言便可。法子如何,暫時不能說。總之,妳信我盡全力護她周全。」

伊葉默然半晌:「成大哥,你對她情深意重,不比常人。」

成岳煬無奈一笑:「『一線天』那些日子,白紅兩前輩治好她的傷,她卻有中毒發作跡象。那時我才知她與妳雙結同心環,甚且自下蠱毒。我總想不明為何有此舉動,可也知她對妳定然不同一般。然而……」他頓道:「恕我直言,妳們終究於禮不合,總有一天她能知我心意。」

成岳煬直白坦承,伊葉微笑不答。想起首見成岳煬時灰土不沾,到「一線天」相遇時的風塵爽朗,那愛潔修飾性格已經歷練大半。倘若小丫頭嫁給此人,也會是很好的歸宿是不?

見伊葉不語,成岳煬著急:「小葉子,我願為她兩拋名利,甚至……甚至教主一位。妳心有伊門而無她,何必讓她受苦。」

名利兩拋?心有伊門而無她?讓她受苦?究竟是誰給誰受苦呢?娘每回透過自己雙瞳,一番深情宛若對著爹爹,繾綣抑鬱。唐伯伯,也是這般繾綣而抑鬱。可,為何要擰著眉?爹、娘、唐伯伯、唐別、曲流閣,為什麼你們總是擰著眉?我不願我的眉也擰著。因為,我便是那蝕心蠱主。唯有我鬆了眉,小丫頭才能鬆了眉。是、不、是?

伊葉送走成岳煬,逕尋曲流閣。待遣開伊無飄後據實以告:「成大哥告訴我,明日評斷大會上,各門各派少約百餘人到此。」

「幾個人與幾百人,於我無損亦無益。」

「小丫頭。」伊葉犯躊躇:「不論幾年後妳仍不肯認我麼?」

伊葉如此認真神情,曲流閣險些為她勾魂眼眸懾住。那雙眼,總是這般清亮、這般柔軟、這般帶勾。這樣的小葉子,自己怎捨得她為日後閒話所累。小葉子不曾聽過那些刺人話語。可自己從小到大,娘是這麼、這麼不屑與輕蔑。我若心軟應允,是背棄了娘日日夜夜傷痛、是承認了爹與那葉雲悠鶼鰈有理、是默認了自己大違倫常。半晌,緩緩搖頭:「不論幾年。」

伊葉舉起左腕又拉著曲流閣右腕執著:「可妳為何給我結了同心環、下了蝕心蠱?」

聽著伊葉賭氣般委屈,曲流閣不由一軟,不忍再說些什麼。心知伊門是她內心最大屏障。故意將心思引到上頭,裝著一肅冷道:「小葉子,妳的伊門呢?不論幾年後妳仍是伊門為重。」便將她一推門外。

卻聽門外伊無飄好奇問道:「三姑姑,妳要走了?我剛沏了壺龍井……。」「我該走了。」「無飄想問三姑姑,上回妳告訴我大情小情,兩者是不是只能選一種?」「……是。」「那……再怎麼重要的小情,也比不上大情是不是?」

曲流閣在門後不自覺屏息等待。她一生敢怨敢恨,喜怒隨心所欲,行事任憑情感乖張,偏生寒淡冷漠與伊葉性格大相逕庭。初時見伊葉本就帶著三分玩味,逐漸被她那外顯的矛盾與直接吸引,從針鋒相對裡樂趣與欣喜竟是越來越多。每每想與之親近,又憶起上代恩怨、娘親懷恨斷袖,表現出的便成了忽冷忽熱、忽遠忽近不定。那日伊葉頸上一咬、沐浴時鏡中反照齒痕、生死之際伊葉溫熱懷抱、雪山三月蠱毒難當,越痛越是念念不忘。一幕幕流過,更添暈紅。如今聽伊無飄問話,明知自己仍會推開伊葉,還是盼著她能有絲甜言蜜語。

「是。」伊葉音量不大也不小,直衝曲流閣腦際。「無飄,妳記住了。大情含小情,小情則未必含大情。兩者取其一,自然捨小就大。」

捨小就大?曲流閣一片空白。旋過身子就見伊葉慣用的紫毫筆擱在筆洗之上,不覺神傷暗想:「小葉子,妳那故事寫完了沒?如今想來,無緣一見。」

門外伊無飄見伊葉完話,神情似乎再要解釋什麼,頓了頓卻什麼也沒說遠去。伊葉心知曲流閣必定聽見所言,然而她方才拒絕自己,歷歷在目。想必她也不願聽自己那捨小就大究竟是什麼意思,與其越說越僵,無飄在此也不便,倒不如先行離開。

伊無飄咀嚼捨小就大幾字。猛聽門內砰地一聲,連忙推門。就見曲流閣撫心忍痛,一片慘白。她正想喚伊葉回來,卻被曲流閣攔住:「我沒事,喝些茶便好。」伊無飄手忙腳亂斟茶,一不留神誤遞沾了迷藥茶盞。原來,她本猶豫不決該不該下那迷藥,聽三姑姑捨小就大之說,越想越覺有理,反而把那番心思收起。誰料曲流閣不支倒地,慌亂中竟拿錯茶盞。

隔日評斷大會,一時熱熱鬧鬧。伊谷向來高深莫測,有緣入谷者少之又少。若不是伊門邀請江湖豪傑釐清兩案,哪有機會見識伊谷廳堂。

伊芸知情節事關重大,也知一旦弄清來龍去脈必然打殺再起。她早囑咐門下子弟靜觀其變,也不忘在賓客前再次訓誡門下子弟不得涉及江湖恩怨。有那鐵柱上的伊門規以及門主三申五令,眾人皆知此舉為暗示:嚴禁於伊門搗亂生事。當下一片寧靜,只等伊葉將事情始末詳述,再對照失蹤四月的關係人曲流閣所言,了結一切。

正當伊葉預備開口,成岳煬卻大步一邁:「不用這麼麻煩,一人做事一人當,這兩件事都是我下的手。」

舉眾譁然,連伊葉也一怔。

伊芸頗有深意插言:「成教主何不等敝門伊葉述完,再說不遲?」曲流閣下蠱來龍去脈,甚至北崖客真正身分,伊葉只向自己稟告。連四分門主也以為曲流閣來此不過釐清疑案。如今真相正要大白,這成岳煬在做什麼!

座中人已有人喝道:「成岳煬,你是用什麼法子害王總鏢頭受制曲池,還逼得徐洞主與北崖島主自縊!」

「成教主,你……。」伊葉眼看事情出乎意外,想起昨日成岳煬言談中願意為曲流閣捨棄教主位,心知用意。正要搶話,就見成岳煬一擺眼色。那眼裡,有請求、有誠懇。一時間竟然說不上話。

饒是伊芸幹練,從沒遇過搶著認殺人兇手場面。伊荃與伊蒙早已不理江湖事,自然不在此處。當下便想尋伊無寧意見,哪知回頭一瞧,伊無寧不見蹤影。

成岳煬刻意忽略伊芸,無謂一笑:「此間不少人那日曾在百花總壇觀鬥,不是見識過『斷腸鴛鴦陣』威力?我教天長老光憑一陣便能殺人無形,逼王海達、徐連城、北崖客又有何難。碰巧,那曲流閣不知如何得到天長老便是我擄走多時、威逼製機關的唐門掌門唐離兄弟,為了救回唐別才向百花教挑釁。我怕她得知利用唐別幹下多少惡事,故意向曲流閣套近乎,藉口迎娶降低戒心,趁隙便能取她性命。」

眾人細想,難怪曲流閣條件怪異,勝了便要帶走天長老。天長老死時又傷心欲絕,狂態大起。成岳煬一教之主,怎能不知那不是「鴛鴦陣」而是「斷腸鴛鴦陣」。

成岳煬怕伊芸干涉,一口氣不斷:「我教生意雖然興隆,不免受制江南商家。商家又與鏢局交好。我只得從威振鏢局下手,竭盡分化製造不合。暗地另外派十七刀劫掠鏢銀,以便得利。插手北疆海域,則是海域勢力阻我開拓番邦商機,一併除去。要不是曲流閣無意得知,仗義逼我至此公佈真相,兩大疑案必然石沈大海。」說罷,仰頭輕蔑一笑。

成岳煬所言與近來紛爭相符,十七刀和成岳煬交情有目共睹,蛇鼠一窩。當日曲流閣一人力戰百花眾高手,個個下殺手不斷,何曾憐香惜玉將她視為未過門的新娘子。若非紅顏白帥兩前輩出手,曲流閣不定香消玉殞。這不,連紅顏都曾斥成岳煬大失俠義作風。

「教主,你可知你在說什麼?」人長老一吼,平日笑嘻嘻憨樣無影無蹤,氣得渾身發抖。

「人叔叔,是岳煬利慾薰心,利字當頭犯下這等不仁不義之事。岳煬不配做百花教主,今日辭去此位,以免百花聲名受我所累。」成岳煬雙手一拱。

此時一面倒認那成岳煬便是兩案兇手,不少人虎視眈眈,一觸即發。

突然,門口迎風而立一人,俏影一閃冷冷站在十七刀前,輕道:「十七刀,你給我下的好迷藥。」

成岳煬一聽此話,臉色慘白,已知功敗垂成。

原來,伊無飄見曲流閣抿茶後便說疲倦,兩人都當是體倦身虛緣故,哪裡料到迷藥起了作用。待伊無飄察覺曲流閣清晨不醒,才知竟是迷藥。慌地不知如何是好。此時此刻眾門人都在廳堂參與評斷大會,連忙讓伊無泊偷拉伊葉過來瞧瞧。伊無泊本來不肯,還說這麼暈了也好。伊無飄氣極,以捨小就大訓斥一番。伊無泊不得不尋伊葉,可惜一番耽擱伊葉已在廳堂正央,只得央伊無寧幫忙。

伊無寧助曲流閣清醒後只問:「百花教成教主攔下兩案,承認殺人。妳還去麼?」

曲流閣心想,她明明什麼也看不見,如何知曉這兩案其實與己有關?口裡卻傲:「這個自然。我答應小葉子,不會失約於她。」沈氣不住又問:「妳怎知是我?是小葉子……。」

「門主那活潑性子她都能收服地服服貼貼。可自從遇見妳,惱的想的都是妳。連離開百花總壇前,氣若游絲也不忘替妳收箏弦。若兩案與妳無至大干係,她近來如何能了無生氣又是萬般掩蓋?她對妳是不錯的。」伊無寧頗有深意一頓。

「但……兩名女子……。」曲流閣不知如何接口。想起伊葉門外選擇,大情小情間既然選擇前者。那末,自己助她完成大情之舉,伊門為重,就此便罷。

伊無寧轉身前,遺留一片溫婉:「阿衡的伊錄我沒問過,妳可知為何?因為我怕自己知道了難受,後悔自己錯過機會。寧願假裝不清楚,不清楚這世上同性情誼竟能成真。那麼這雙眼,我便能挖得下手。」

伊無寧對伊衡……?曲流閣訝然、震驚,想說什麼又覺一切多餘。起身隨著那抹溫婉而去。

曲流閣拿眼逡巡一圈,緩道:「徐連城、王海達是我下蠱,至於北崖客身亡也與我有關。」曲流閣手一抬,起了的騷動頓時壓下。「江湖皆知蠱毒是曲流閣絕技,如要無聲無息殺人非蠱莫屬。」

「曲流閣,不用妳假惺惺好意!」成岳煬急斥。

「那依成教主所言,有什麼法子可以殺人無形?何不在此演示一番。」曲流閣一句不讓。

「這……唐別已死自然無法探究了。妳無殺人動機,我卻有貪財念頭。」

「但我卻能下蠱無形,證明人是因我緣故而亡。」曲流閣幽幽道。

「伊葉姑娘,事情始末妳最清楚,妳說一說。」成岳煬猛然想起伊葉,連忙道。

曲流閣一瞬也不瞬望著伊葉,似乎柔情其中、繾綣其中、驕傲其中、自負其中。一旁成岳煬苦求之色,伊芸靜默等待。此時大堂寂然,誰也不敢發出任何聲響。

究竟,該如何選擇?

捨小而就大麼?

伊葉深吸口氣,一字一句,如沙、如錘。輕輕重重:「王海達徐連城確實因曲流閣下蠱武鬥失常,北崖客身亡也與曲流閣有關。」

「妳為何以蠱害人!」群眾裡爆出喝斥,一時浪般指責襲捲,騷動不止。

曲流閣轉了身,不再望向伊葉:「若不願被害,何不把自己練強些。」

除伊葉知這是曲流閣性子,其餘人等勃然大怒,方才因成岳煬一番話而來的同情霎時無蹤。其中一名青衣漢子咿了聲,恍然大悟胡喊:「我知這妖女為什麼要害王總鏢頭!那日王總鏢頭娶媳婦兒,他說醫俠葉雲悠與唐門掌門唐離……。」「有什麼?」旁人一推青衣漢子。「嘿嘿,是對兔兒。」

曲流閣身形好快,啪地一聲就打在青衣漢子臉上,力道強勁竟落了兩顆血牙。

「妳憑什麼打人!」青衣漢子渾沒料到這曲流閣武功之高出乎意料,又羞又怒:「芸門主,這還不真相大白?妖女聽不得實話,因此下蠱害王總鏢頭。」

曲流閣微微冷笑,正預備再教訓青衣漢子,就聽伊芸不涼不熱:「曲流閣,這裡是伊谷。青爺,醫俠葉雲悠之名也容你放肆喊叫?」

青衣漢子莽撞脫口,大庭廣眾受曲流閣一打臉面已經掛不住,故而將伊門拖下水,諒那曲流閣是殺人禍首,伊門必然插手。經伊芸冷聲提點,頓時汗涔而下,想起葉雲悠之女就是伊門伊葉。一驚下回頭,那伊葉雙眸似要勾魂,奪命般銳利。

群眾裡又走出一人抱拳:「威振鏢局與曲閣主誓不兩立,就請曲閣主畫個道兒,改日登門拜訪。」此時眾人皆想:「曲流閣當日憑蠱便能號召閣人闖陣。行事詭異邪氣,若留此女在世中原豈不大亂?」加以威振鏢局下帖在先,意欲生事眾人惡氣陡生,紛紛相約武鬥。

曲流閣取出蛇簫,蔑道:「何必這麼麻煩一日約一日,既然人都齊了,一起出手還不快些?伊門在此,公證在此。」語罷,朝伊葉看上一眼又再回頭。

眾人見曲流閣發下豪語,原本單打獨鬥還無多少把握,見此紛紛湧上。誰知成岳煬橫出一攔:「慢!要傷她就先過我這關!」

「成岳煬,你究竟是百花教主還是怎地?一下說她害你,一下說幫她。」不滿聲四起。還有人嚷道:「是了,成教主護他那未過門的小娘子。所以反反覆覆。」「這怎麼成,我們這不成了棒打鴛鴦!」

曲流閣耳聽訕笑不停,冷眉一揚:「我不用你幫。」運勁便將箏弦沒入兩端石壁,盤膝而坐。不少人見識過箏弦威力,不由一頓,吵雜漸消。曲流閣左手輕輕撫過箏弦,一順、一撥、一彈,箏音悠然。抬眼朝伊葉一笑:「妳說這是我第幾回武鬥了?」右手蛇簫成聲毫不留情,一時竟成了曲流閣獨戰四十七人。這四十七人有刀有劍、有棍有槍、有鞭有錘,音韻不絕與之成了相抗之勢。

伊葉什麼也瞧不清,她只瞧見曲流閣右腕上的同心環,一而再再而三,飄起落下。提氣便要闖入其中。

「小葉子,妳在做什麼!」伊芸一扣伊葉左腕,面有怒色。

「芸兒,妳放開我。」伊葉溫聲。

「妳是伊門人……。」

伊葉搖頭截道:「我是伊門人,必須一盡伊門職責。我已查清兩大疑案,職責已了。芸兒,妳放手。」

「我不放!」伊芸想起曲流閣入伊谷後淡淡漠漠,卻因聽見伊葉囑咐無飄好生照顧而嫣然,頓時氣結:「那曲流閣性格無常翻臉無情,連蠱都能自下,妳對她這麼好做什麼!」

伊葉悠道:「我總算想明白她為何自下蠱。小丫頭打小孤孤單單,人人棄她而去。爹爹沒將她放在心上,棄她。娘親沒將她放在心上,棄她。唐二叔沒將她放在心上,棄她。我雖恨她怨她,卻是唯一將她放在心裡怨、心裡恨之人。她怕我拋下她,哪日不再恨不再怨,又成了孤孤單單。所以下蝕心蠱,一輩子逃也逃不開。她厭惡我,又想知我在想些什麼。她憐惜我,又盼一日兩人心意相通。」

「妳……妳們兩人……。」伊芸驚惶下不由鬆手。伊葉趁勢而起,身子已然居高臨下。「無寧、無靜、無致、無遠,將伊葉與曲流閣隔開,把伊葉給帶回來!」伊無寧遲疑便要開口。伊芸一凜:「寧靜致遠,門令已下,你們還在做什麼!」

四人不再猶豫,身形沖天就要將伊葉包圍其中。伊氏功法八字訣,敏利穩沈輕靈靜黏,一時之間鋪天蓋地,如虹長懸。伊門以防守輕巧為主,眾人不曾見過伊門涉武,竟紛紛停了兵器,仰望樑上五道撩亂身影。就見伊無遠如漠鷹迅捷;伊無致如水蛇滑溜;伊無靜如川蝶靈動;伊無寧如寒狐機敏。那伊葉卻如霧影氤氳,彷彿無所不在。五人竟在斗室內一展輕功,騰挪推移間誰也碰不著誰的衣袖,再看下去更是快無絕倫,彷彿成了五色彩紗,奼紫千紅。

伊葉心裡焦急,寧靜致遠既拿不下她,可又無法突圍,瞥見伊無寧溫婉笑意,心思一動若有所感。一招「談笑生風」直取伊無寧手腕,兩人擦身而過時際伊無寧運力一推便將伊葉推向曲流閣。伊葉心裡感激,人已落在曲流閣身邊。

「妳進來做什麼?」曲流閣聲調仍是清冷,伊葉卻聽進那些微欣喜。

「葬心一曲,沒有我怎行。」伊葉小指輕勾箏弦,一緊一放,其音如潺水不絕。

曲流閣本因伊葉說出捨小就大有些灰心喪志,加以伊葉當百餘人前稱自己便是那主謀,雖這般情景腦中浮過千萬遍,真到面對時仍舊刀割難受。難受的不是他人如何看待自己,而是伊葉堅決貫徹無情。自己與伊門之間,她還是拋棄了自己選擇伊門。越想心思越紊亂,孤單感又生,見眾人皆對自己有所圖謀,何不做回那無情修羅!如今見箏弦顫動不已,心裡暖流復起。「小葉子,妳若害得我分心如何是好?」

「怎會。」伊葉一抬同心環微笑:「世間莫若有情人,同心如此。」

兩人舉止,曖昧柔情。眾人瞧得分明不禁輕蔑,生生將二人死死圍困。

「芸門主,伊門不理江湖事務。伊葉姑娘分明與那妖女勾結,這怎麼算!」一道惡聲厭道。

「伊葉。」伊芸一顫:「妳若與她一夥可知犯了多少門規?永、逐、伊、門!」

伊葉也一顫。這是她最不願面對難題,小丫頭與伊門真不能兩全麼?十三年的伊門,呵護、關愛、照料,一時之間哪能盡皆捨去?耳邊卻浮起聲聲:

唐二叔交代:「小葉子,小丫頭託妳了,她是個好孩子。」

唐伯伯遺言:「見到小……葉子,唐伯伯很是開心。曲悠是……苦命孩子,我……對不住她,沒給她快樂……日子過。小葉子……照顧她。如今唐伯伯是死……而無憾……了。」

成大哥惱道:「妳為她著想,她可曾為妳想過?她滿心為伊門,以伊門為重。當日出陣,妳獨抗眾人之時她在哪裡?」

娘,妳在放下伊門時是不是也跟自己一般難受?一般難受,可也得做出決擇。孤單單的小丫頭,我曾在「斷腸鴛鴦陣」裡允諾不棄,斷不食言。「我愧對伊門,可我於心無愧。大情既已了,甘願溺於小情。伊葉自今而後再也……做不得伊門人了。」曲流閣輕握伊葉左手,兩道同心織環相襯,彷彿宣誓堅定。

伊芸深吸口氣,她實在不明白小葉子怎會如此。然則,那對同心環卻又如此耀眼。閉眼間,字句艱困:「叛人伊葉,從今而後永逐伊門,不入伊谷。」

伊葉身子顫了顫。伊門,十歲以來相伴至此的伊門,再也回不來了麼?

輕攏、慢撚、抹復挑,鴛鴦葬心一曲現。

「門主,果真……不幫她?」伊無遠不忍道。當年那個既幼小又堅定的小葉子,自己還曾和無致為了逗她忘懷逝去娘親,一個逕兒教她打弓爬樹放紙鳶。怎麼如今鮮血華散,成了一道紅霞?

雖有成岳煬與十七刀掠陣,百餘人無情攻勢如浪翻騰。伊芸不願看,不得不看。不願想,不得不想。苦澀搖頭:「伊門門規。」小葉子、小葉子,妳值得如此麼?

一道紅影陡然竄入,叮叮噹噹兵器掉落不絕,竟是紅顏。「婆婆說你們這樣欺人,成什麼英雄好漢!」紅顏氣極出招其快無比,幾個耳光就這麼一路搧下去。

「紅前輩,這曲流閣是妖女。她以蠱害人……。」說話之人被紅顏一瞪,成不了句。

「她害了你麼?」白帥慢條斯理走入廳堂。「她若有心害你,你還會活著?給你個小蠱你不死去活來?」

幾人亂嚷:「這妖女跟伊門叛徒伊葉勾結,兩人有違體統世所不容!」「青爺,你剛那耳括子挨得可真不值。原來她自己也這般,無怪容不得別人說。」「這叫有其父必有其女!」

曲流閣身子微抖,一言一語怎麼也掩不住,如萬蟲鑽入腦內。彷彿娘生前帶淚怒罵:「唐離,我待你如此,你竟選了一個男人!我……竟不值一個男人!」伊葉見曲流閣神情有異便想安撫,曲流閣卻將她用勁一推,不斷搖頭,臉色忽青忽白。

「婆婆,她……。」伊葉一急,不知如何是好。

紅顏一眼就知曲流閣心結已深,加以蝕心蠱毒深植,舉凡情緒激盪皆引得氣血翻騰。那日離開「一線天」情況已然不好,與伊葉日日相處不知是不是加重,再加上方才武鬥,目前正是虛弱。紅顏心生一計,喝道:「白花花,過來!」

白帥乖乖走到紅顏身旁,正納悶何事,紅顏卻一提自己鬍子。痛得連忙喊道:「紅通通,妳小力些行不行?」

紅顏不加理會,拉著白帥鬍子踱步到一名錦袍漢子前。「婆婆說你,你看我們現在這樣,覺得怎麼樣?」

錦袍漢子一愣心想:「自然是十分可笑。」卻不敢在當世兩大高手前說出這般話。拱手一讓道:「兩位前輩高深莫測……。」

話還未完,紅顏走到下一人面前又問:「你覺得如何?」

「前輩鶼鰈情深……。」

眾人不知紅顏何意,怕她一根小指頭就能要了自己的命,又尊敬她是武林高人不敢隨意。一番問話下來,十來人莫不是小心翼翼回答。也不知白帥怎麼受得了,任紅顏如此拉扯鬍子,雖然嚷嚷疼痛也沒真動手格開。

紅顏現下來到成岳煬跟前,揚眉問:「你說呢,小毛頭?」

「岳煬不敢妄議。」成岳煬謙遜,心裡猜測紅顏此舉用意。

「小葉子,妳呢?」紅顏回到箏弦之前,溫聲。

「可笑。」伊葉不疾不徐回答,竟又問道:「白爺爺你不痛麼?連小葉子看了都痛。」

「哈哈哈!」白帥大笑:「紅通通,這小娃兒不簡單。我喜歡。」

紅顏一鬆白帥鬍子,向一旁默然曲流閣道:「小丫頭,妳見著了麼?這就是江湖。趨炎附勢的、心懷鬼胎的、欺善怕惡的、維護綱紀的。」手指一一點向眾人。「這裡每個人對婆婆對爺爺又敬又怕,明明扯鬍子可笑得很,沒有一個敢說真話,就怕冒犯咱們。真不敢說又有點想說的,像小毛頭這個樣子,可惜就算有些勇氣也不敢說全。但這小葉子敢動真格,有什麼想什麼,願意去做了便會去做。有她永結同心,多好。」

白帥也道:「小丫頭,妳仔細瞧瞧。他們心裡笑我和紅通通,覺得我鬍子給抓了胡鬧。那又如何?我就是愛給紅通通抓著我的花花鬍子,他們能抓得著麼?抓不著,背地笑爺爺,爺爺還是爺爺。我不礙他們,他們自然也不礙我。要笑就笑,爺爺我也笑笑就過,有什麼打緊。這世上麼,根本就沒有天下第一劍,兵器排譜這回事兒。若妳連閒言閒語都能不理不睬,紛爭自然不起、貪欲自然不起、怨恨自然不起,還有什麼能傷害妳?」

原來,紅顏與白帥竟是為開解曲流閣有此突兀舉動,伊葉見曲流閣好容易回了神色,不由放心。又聽紅顏喊道:「那王海達、徐連城都是死有餘辜,個中原由你們聽了也不明白。總之,妖女和叛人婆婆都管了。誰再與她們為難,就是與婆婆為難。」

「紅通通,還有我呢。」白帥輕拍紅顏,和藹一笑。

震懾白帥紅顏威勢,百餘人不得不離去。成岳煬癡看曲流閣,見她斂眉中有情,卻是兄妹之義,與看伊葉那般翻攪流淌大大不同,不由長歎而去。一時廳堂,只剩伊葉、曲流閣、白帥與紅顏四人。

伊葉緩緩起身,緩緩攙扶曲流閣。兩人血跡斑斑,漫成一片。可,伊葉知道該走了。十三年伊門,十三年伊谷,十三年親人。娘因愛上爹爹離開,如今自己也因愛上曲流閣而離開。娘,妳當日走的路可曾與我相同?

「伊葉。」伊芸出聲。她的眼裡是淚,可不能流下。那日扶著最重要親人的小葉子,染血而來。今日也要扶著最重要的伴侶,染血而去了麼?然,每一個伊門人都得面對此等挑戰:如何將有情心思化為無情之舉。於是哪自己也只得含淚殘酷:「妳的刑罰未結,一雙眼還是一對耳,自己選擇罷。」

「門主!」寧靜致遠四人同勸。伊無飄與伊無泊聞訊從後堂奔出。他們不懂,怎麼才經過一個評斷大會,流姨與三姑姑全身是血,三姑姑還被逐出伊門?兩人一跪求道:「芸姑姑。」

卻聽伊葉一笑:「無寧、無靜、無致、無遠、無飄、無泊。你們快別這樣,門規如此,芸兒處置並無不妥。無寧,妳只有一雙眼,沒有第二雙了。至於你們,小葉子感激在心裡。」轉頭又對伊無飄溫聲:「妳不是很想要三姑姑的鸚鵡麼?就給了妳。妳曾問我如何分辨大小情。三姑姑不成材,只會說些小故事兒,溺於小情,難以越過伊門人挑戰。可三姑姑想,大情必含小情,總是不錯的。」

紅顏待要說什麼,白帥輕輕拉了她的手低道:「不妥。小丫頭沒說話,她也知這是小葉子選擇。攔不得。」

「可惜這小芸兒不如父親見識。伊行能體會小情,將小情化為大情,放下伊衡仇恨不找曲流閣報仇。小芸兒還得再歷練幾年,明白伊門要是連一點小情也不願沾,怎能看透愛恨情仇?怎能真正了解大情深意、成就大情?」紅顏輕嘆,終究罷手。

就見伊葉轉頭,柔柔問道:「小丫頭,妳說我聽不見好呢還是看不見好?」

曲流閣纖手撫過伊葉眼眉,癡然:「妳沒了雙眼,我替妳續故事。妳沒了雙耳,我替妳彈《葬心》。」

「耳力罷!」伊葉也伸出帶著同心環左腕,逐一拂過曲流閣清麗容顏。笑容流轉:「我若少了這雙眼,可就看不見妳偷改我的故事,也看不見妳對我使什麼壞心眼。」

「了不起麼?」曲流閣莞爾:「我瞧見妳偷了我的名用在故事裡。就算有了這雙眼,妳還不是著了我的道。」一頓:「小葉子,妳待我如此,值得麼?我……我可是還有三年……。」雖有白帥紅顏兩人寬慰,又有伊葉篤定,心中深結非一時半刻全然開解。

伊葉輕道:「從來妳套上的人便逃不掉。」

震破耳膜的小葉子,蝕心蠱毒的小丫頭,人影杳渺,伊谷消散。

只有那鐵柱龍飛鳳舞依然:伊門人,一管筆,一頁紙,一語評高下。

還有那:

鴛鴦葬心,永結同心。

全文畢
..


14 意見 to " 《一夜》十五、流葉END "

  • 雖然很痛快的看到了結局
    不過心情上暫時有點無法抽離呢
    (嗚哇 以後沒有小葉子和小ㄚ頭了)

    很喜歡派主(?)的古裝戲
    希望也可以出書~

  • 咦?!不是快要出版了嗎?

    之前有看到出版訊息的樣子說……

  • 嗯,思維三部曲與墮天使預計6月份出版。
    其中的蝶戀花也算是古代啦(乾笑)。

    希望以後還有機會為一夜出版。
    (是說我明明把稿子重新整理過了,這次貼上來,又有股衝動想再重整一遍......)

  • 期待中~
    最愛蝶戀花的番外篇! 一試成粉絲
    請千萬不要漏掉~

    原來派主會重新整理稿子
    難怪止戈裡有些字句和印象中在書寫板上看到的不太一樣

  • 我習慣寫完一個故事後就會找時間潤稿,每次潤完都會自我感覺良好,覺得足已。(尷尬笑)

    但隨著時間沈積,想法歷練也不同了,回頭重看時又會很手癢想再刪修一番。

    於是我現在的下個改稿目標就又是一夜,沒想到當時撤了文,樓上還是發現現在的版本跟那時不大一樣。

    嗯,我個人也十分喜歡蝶戀花番外篇,私心地一定要放進去。

  • 那雁南飛也有機會出版嗎?
    預購有沒有送簽名 XD

  • 請問近期有出書的計畫嗎?

    等到望穿秋水

    也在等

  • 思維三部曲(樹纏藤、蝶戀花、水印月)與墮天使預計於6月份出版,已經進入最後的階段。等確認出版日了,再放上來跟大家分享:)

    目前也與出版社討論進行寫感想贈書的小活動,希望大家一起來玩玩兒。

    至於雁南飛嘛......(笑)見到有人留意這個小短篇,還蠻開心的(畢竟太短小精悍了)。不過要出版的話,希望有那個機會囉。

  • 您好:
    抱歉打擾了!請教幾個問題
    1.首頁右上方點進去可看見新書封面請問新書已上市了嗎
    2.書籤是作者大人設計的嗎
    3.評比的標準

  • 您好,

    其實首頁右上方的圖片宣傳,是想先偷偷測試一下,怕程式碼有問題。
    沒想到馬上被眼尖的各位發現了。(尷尬笑)
    現在已經改好了,點圖就能放大,再點一次,就能直接連結討論區。

    書應該是6/4(六)就能先在台北晶晶書庫購買,各大書店則約需兩周鋪貨時間。

    至於書籤嘛,真的是為了辦徵文活動,我與美編共同合作設計的。所以一般購書時,是沒有送書籤的。

    至於評比標準,就如討論區公布的活動辦法所示,謝絕注音文、至少200字,都有機會得到書的。

  • 您好:
    感謝作者大人的回覆,冒昧請問那個機會是抽籤,還是內容文筆

  • 遹您好,

    活動辦法可進討論區(http://yangsforum.blogspot.com/)後即可見到:活動公告區-->「閱讀分享,分享閱讀~Yang 徵文贈書活動起跑!」

    主要是由我與出版社共同評選,以內容為主要考量(非文筆),所以凡是有趣的、有所感的、想評論的......都能張貼。(笑)

  • 一口氣看完15篇,好過癮! 很喜歡Yang描寫人物的細膩筆桿,因此每看完一份文章會回頭把各個人物的描寫在細看一番。
    整篇文章下來,伊無寧無疑是最先發現伊葉自認識曲流閣後心緒變化之人,然而細看完人物間的互動後,伊芸是否也有麼一點在意伊葉?當他發現曲流閣入住伊谷後,伊葉心思的浮動全然跟隨著曲流閣而動。而當伊葉為了與曲流閣同一陣線力抗眾人時,伊芸的攔阻與憤怒,好像不光只是因伊葉違反門規,反而有那麼一點醋意大發的味道,當然這只是個人猜想。更私心希望作者能來一篇番外篇寫寫伊芸與伊葉之間得情感,希望不只是姊妹之情!

  • 是啊,當初寫時的確故意把古代伊芸的情感寫得曖昧一些。後來想想,若是真的讓伊芸跟伊葉有個怎麼樣之類的,卻又不是現代伊葉會做的事情。畢竟古代版本出自現代伊葉之手,而現代伊葉與伊芸是姊妹,現代伊葉應該不會這麼「出格」(?)

    不過最終呢,其實真要怎麼樣的話,光是醋意十足的曲流閣應該就很難應付了吧(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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