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九、別離


百花教與唐門一在蜀北一在蜀中,各為勢力。唐門擅毒擅暗器,與曲流閣弄毒養蠱齊名。百花教原是不大不小門派,不比唐門。可惜唐門勢力於唐離死後沒落,這十幾年來江湖上年輕一輩只知四川有個百花教,唐門名聲反倒成空談。如今新舊教主大典加以曲流閣挑釁,一時城中多了大江南北豪客俠士,自然也有趁機混水摸魚宵小盜賊。

伊葉與伊無靜一路行至百花總壇,各式軼聞盡皆入耳。有的說曲流閣醜惡無比卻毒蠍心腸;有的說她年紀尚幼此行無異以卵擊石;還有的說曲流閣是為搏名聲揚眉吐氣。關於傳言誰也弄不清真假,只曲流閣三字已壓過教主交接這等大事。若不談曲流閣,便是揣測天下第一劍決鬥何故取消,又或是伊門公信是否可靠如昔。

伊葉聽得心煩氣亂臉上卻不露聲色,靜待無寧。她與無靜心知肚明伊門能否再取信於人,但憑今日武鬥。大廳悄然,有些認識伊門分門主伊無靜,有些不認識她。只所有人全沒見過伊無靜身旁那淡漠似水女子,暗中揣度身分。

「伊門伊無寧到。」

來人報出伊無寧名引得一陣譁然,紛紛將目光集中總壇入處,就見年約三十五六歲恬然身影徐步入壇。伊無寧失去雙目,以聽力判武在江湖已是傳奇。此時她眼瞳緊閉含笑溫婉,也不知如何辨清方位,不需他人指點悠然至伊無靜身旁。眾人驚嘆伊無寧聽聲辨息的工夫高深莫測,轉念又想寧靜二位分門主同現顯見伊門鄭重十分。

「兩位分門主在此,老夫便請門下子弟開始。」百花教教主成竹南見伊門派寧靜兩分門主深覺面上有光,得意宣佈:「十位百花子弟比試,最後勝出者便能接下教主位。新任教主需與曲流閣閣主一決高下,生死由天。眾子弟聽令,無論輸贏武後不可挑釁生事,壞了百花威名。右方擂臺由靜分門主記載。左方則為敝教與曲流閣相鬥擂臺,敝教選新教主同時依序派人、地、天三長老與曲閣主對戰,點到為止。觀武者可於武事之間選擇左右看臺落座休息。左方擂臺就請寧分門主……。」

「慢。」一道冷聲由布幔後傳出。

成竹南縱橫江湖三十多年,頗有威望。話語無端被攔,心中雖稍有不快仍是客氣:「不知曲閣主有何賜教?」

「成教主,可還記得伊門回帖提及兩造若無異議將擇人記載?」

「是有這事兒。曲閣主莫非對寧分門主有異議?」成竹南思忖,眾所皆知伊無寧在四位分門主中無人出其右,由伊無寧記載伊錄實是莫大榮幸,這小姑娘果真年少不更事。

「流閣不敢當。」簾裡不緩不緊道:「若沒錯記,寧分門主今日本該評天下第一劍。據聞這場比試取消倉促,寧分門主今日千里趕至百花教,舟車勞頓下不得休息難免分神。」

成竹南犯躊躇,仔細想來頗有道理,又見伊無寧仍是恬適不因這番說詞惱怒,放下心問:「如此說來曲閣主有何高見?」

「靜分門主身旁這位女子想來合適。」挑簾間各具姿容白衫女子們簇擁一色淡黃而出。

曲流閣?她便是曲流閣?眾人面面相覷,想不到這曲流閣竟這般清麗,與句句冷語不合。

伊門少與人交道,伊無靜所帶之人成竹南也知規矩不該多問。既是曲流閣先提,抱拳朗聲:「曲閣主指的是……?」

曲流閣笑容流轉,抬手蛇簫遙點伊葉:「荃蒙葉芸。荃蒙二位已退職責。她麼,便是與伊門主伊芸同輩的伊葉了,請她替我們做個見證恰恰適當。」

「伊葉!她就是醫俠葉雲悠葉大俠與當年險些接了伊門門主位的伊衡女兒,原來是她!」眾裡炸開一聲恍然大悟,百餘雙眼珠子對伊葉上上下下好奇打量。

成竹南沒料到竟是葉雲悠之女,以輩分而言高上伊無寧一輩。只這位伊葉姑娘從沒聽說她記載伊錄,再想那伊衡死於錦衣蛇毒,葉雲悠死於唐離毒手,曲流閣父母不就等於伊葉仇人,由她觀武合適麼?曲流閣是何主意?要直言怕傷了兩方和氣,也是手腕圓滑馬上有了計較,朝伊葉拱手謙道:「不知伊葉姑娘可否賞光為敝教與曲流閣評武?」他想,這年輕姑娘如今受曲流閣擠兌騎虎難下,若讚兩句好話必然推讓,屆時趁勢邀伊無寧出手,誰也不得罪。

伊葉恍若未聞。竊竊私語與成竹南詢問成了聲浪,流過耳際卻進不了腦內。打從曲流閣以蛇簫相指,她只望著那握定蛇簫右腕。腕上繫了針織手環,幾許流蘇垂落,風裡搖曳,柔和地耀眼。環是新的,旁人不知究竟伊葉怎能不明白,這環是為了掩飾自己以蛇簫刺在曲流閣腕上血痕,不想卻將她傷得如此深。伊葉屏氣答應:「承蒙成教主不棄。」

成竹南一愣,見寧靜二人無阻攔之意只得罷手。

「小葉子。」曲流閣行經伊葉身旁瞧也沒瞧一眼,輕聲落下:「妳是盼我勝呢又或盼我輸?」

伊葉懂得其中暗示:「我要留著妳記載我的每一場武鬥,明白不?我要妳看著我殺人卻不能出手相救,我要妳看著我受傷卻不能報仇雪恨。」定下心神回道:「伊門人,一管筆,一頁紙,一語評高下。」

鐘鼓一敲!

伊葉擂臺一立,雙目一掃一斂:「百花教人長老與曲流閣閣主曲流閣,第一場比試開始!」

人長老是個胖子,頸上肉一顫一顫活像彌勒佛,笑咧咧拱手道:「有勞伊葉姑娘了。」還不忘拿條手巾擦擦汗。忠厚老實模樣不免令人掉以輕心,可伊葉知此人看似面善從前卻是個屠戶,向來自豪宰過的人要比宰過的豬多。故江湖人稱:「手起刀落不見血,骨肉分離不會痛。」端地是刀法俐落,其心殘酷。

果然,人長老手巾一收便從腰後抽出一把屠刀,刀鋒膩著一層油光,不知是豬油還是什麼。嘻嘻笑道:「就請曲閣主亮兵刃。」

曲流閣不發一語,右手一翻,就見那怪異蛇簫在陽光底下泛著詭譎邪氣。

人長老偌大身子陡然撲向曲流閣,靈活轉動與瘦子無異,反利用那肥胖身軀衝出道道氣流。身如塔,形如雁,一時兼具胖與瘦之長,少了胖瘦短處。曲流閣不慌不忙蛇簫一挑,將簫當作判官筆點穴,流暢淋漓中竟有說不出美感。愛美惡醜乃人之常情,見著曲流閣身手漂亮又是清麗如斯,不少人早轉了心思將方才冰冷語氣拋在腦後,不由得盼她取勝。

五百招後人長老叫好,心裡暗暗焦急:「拿不下曲流閣這小姑娘,老臉放哪去?」邊想屠刀微偏,順勢直劈蛇簫,角度拿捏準確如若市場切宰排骨,不沾肉不沾血裂成兩半。屠刀刀重,蛇簫簫輕,以重打輕人長老滿以為少說也將蛇簫震脫曲流閣掌心。一旁已有人發出驚呼,認定曲流閣擋不住這下猛勢。

伊葉專注場上動靜,手中伊錄不停心裡已有結論:曲流閣與人長老相鬥幾回堪堪避過,看似驚險實仍有餘裕。只見她左掌一拍,屠刀刀面受力反打人長老胸口,以刀打人人竟如斷鳶般直飛擂臺之外。至此眾人面面相覷,才知曲流閣內力霸道,不同凡響。

曲流閣一掌後並不追擊,若有所思飄立擂臺中央。半晌昂首朝伊葉一望,眼神又是挑釁又是難辨情緒。

不知為何,望著她那孤單單身影,伊葉禁不住軟了眼神。暗想自己何其有幸,有芸兒有無靜還有無寧等人包容開解。小丫頭呢?刺傷血脈致她動武有礙,閣中門人可會試著寬慰?然我倆間實為血海深仇,該當同情麼?不願深思逕宣佈:「第一場,曲流閣勝!」

與人長老體態相異,地長老甚是削瘦,乾巴巴模樣宛若竹竿。一上擂臺便嘶啞道:「曲閣主,老夫就來討教馴毒物工夫。」

一人道:「曲流閣不是擅毒麼?那瘦竹竿不會自討苦吃?」

另一人回道:「你別小看地長老。地長老手中一管笛三十年功力,什麼毒蛇猛獸聽聞笛聲還不乖乖聽話,這回怕是曲流閣有苦頭吃了。」

又一人插言:「這就是。天地人三長老哪容曲流閣要闖便闖,方才不過人長老相讓,不忍在嬌滴滴姑娘面上一劃破了她的相。」

伊葉不管雜語紛陳,遠眺右方擂臺加油助陣聲不斷,不比這方場地肅穆。心內頓時忐忑,入眼盡是毒蛇吐信,片片段段迴盪著十三年前。

「心沈則不偏。」伊葉一震,無寧叮囑從身後傳來,如娘親般煦煦,彷彿帶來無限力量有了依靠。「是,小葉子受教了。」知伊無寧看不見她也不回頭,只悄聲答應。再抬眉就見曲流閣神情似笑非笑。伊葉知曲流閣憶起那日遇上青蛇。她說過什麼呢?是不是說著:「原來妳怕蛇。伊門人這般畏懼,若是見著百花教主與曲流閣相鬥一堆毒蛇蜈蚣蜘蛛漫爬,說不準立馬便暈過去。」

地長老一揮手,十來個子弟黑衣黑手套以黑竹竿將二十個覆蓋黑布的鐵籠挑上擂臺,又搬來兩個大木桶,一打開雄黃味撲鼻不知是什麼作用。地長老嘿道:「曲閣主,馴毒物規矩想必清楚了。二十籠毒物是這十日百花子弟千辛萬苦從瘴林捕來,妳我各選十籠,將毒物趕至雄黃木桶裡,多者為勝。」

小兒皆知毒物最厭雄黃,天性所趨避開不利處所與味道。這般馴毒物方式常人以為奇特,箇中好手卻知除考較音律掌控外,還得顧慮各類毒物承受音律程度。不能以強音傷了毒物,也不能音弱管不住毒物。另一方面又得防著對手音律干擾,十足難度。

曲流閣問:「若是平手呢?」

「那就看誰能驅策浸了雄黃酒的毒物如何進攻對方毒物,餘下毒物屬於誰便是誰贏了。來者是客,就請曲閣主先挑十個籠子。」

「不用這麼麻煩,就我面前這十籠。」

地長老點頭,拿起竹笛吹奏,刺耳聲裡鐵籠起了騷動,黑布半掀半蓋。一隻、兩隻、三隻黑茸茸蜘蛛,還有亮著光澤的蜈蚣巨蟒囓鼠,窸窸窣窣奪籠而出。有些爬行至木桶前,一聞味道又退回來。有些只在籠子邊緣打轉,不肯受笛聲擺佈。

不成調的笛聲中曲流閣一揚簫音,竟是悠悠「亂紅」。曲流閣面前十籠毒物紛紛漫湧,有些斑斕色彩,有些通體似血,有些藍綠相間,遠看頗有奼紫千紅錯覺。膽小觀者見擂臺上千成百蠕動軟體莫不雞皮疙瘩汗毛直立,掩鼻噁吐。

伊葉明知該聽無寧交代心沈不偏,卻怎麼也難震神凝思,身體不自由主僵直。失焦瞳光裡只見曲流閣的針織手環,如主人般傲然飄揚,光彩奪目。彷彿牽引出她那日純真語氣,朦朧朧地軟語安撫:「牠可沒毒,有毒又如何?妳怕被牠咬,牠還怕妳踩了地盤。」那份理所當然口吻支撐伊葉筆筆記下眼前噁心。

曲流閣倒是面色不改,「亂紅」裡一韻長過一韻,與笛聲隱隱相鬥。毒物受笛簫所迫,該往哪個桶去?一下左一下右搖晃。地長老加緊內勁意欲蓋過簫聲,簫聲卻如泉眼,每每蓋過時際又從一處迸發水珠,清洌不止。

毒物便在兩邊較勁下,緩緩爬進各自雄黃木桶,一隻不剩。

地長老一轉笛音,笛音多了三分淒惻。雄黃木桶裡存活毒物不多,能活下來的毒性必然劇烈,朝著曲流閣身邊木桶漫爬而去。曲流閣「亂紅」簫音急轉「將軍令」,悠悠音韻化為暴雨激盪,兩方毒物廝殺纏鬥不止,至死方歇。暴死毒物翻腸開肚,散出陣陣腥臭。觀席有內力不濟者專注音韻反受其誘,入了魔道而不自知,手舞足蹈態若瘋狂。

兩人神情肅穆,微現汗滴。笛簫似戰場金戈,各自剩了五隻毒物欲尋對方空隙,要殺個片甲不留。地長老猛然攀高笛音,五隻毒物有章有法,前四後一,如行軍般步步逼進。曲流閣已瞧出地長老打算採各個擊破方式,以前方四隻圍攻己身毒物,位在後方巨蟒等同勝券在握。果真簫聲未及迴轉,四隻毒物已經將曲流閣的兩隻蜘蛛與蜈蚣分別咬死,局面成了五比二,大勢已去。

伊葉瞧得仔細,有絲不忍。見曲流閣右腕上針織手環透出紅光。是血!方才她與人長老比拼五百招後催動霸道內力,如今馴毒物外更夾帶上層內功較量音律。蛇簫在吹奏時需用勁處,兩番惡鬥運氣不停,如今鮮血復流滴滴滲出,片刻地上已然一攤血漬。

地長老也稱奇,眼看曲流閣失血過多還能抵擋笛聲而不走火入魔,不免惋惜:「曲閣主再不撤了簫聲,待到內力反噬可來不及。」

擂臺上滿布毒物屍體,滴著血的曲流閣咽咽簫聲再現:血裡有樂,樂中帶血,流血修羅,地獄又起。

那巨蟒聞樂間陡然兇猛異常,一口一咬竟將同伴吞進肚內。

電光火石轉變出乎意外,地長老先是一愣後而擊掌大笑:「曲閣主,是老夫輸了。老夫沒料到妳能將已經馴服的毒物反收為己用。將軍陣前既倒戈,老夫也無法。這條巨蟒如今是妳的,妳贏了!」飄然離開前拋下:「曲閣主,天長老與地人不同,曲閣主有傷在身,萬萬小心了。」

「第二場比試,曲流閣勝。」伊葉一頓,想人地兩長老已經不同一般,如今格外提點想來天長老更難應付。尋思間轉頭便問:「曲閣主,妳可需休息?」

曲流閣身子沈重,百花教果然有些名堂。聽伊葉稱不上關心的關心,是為了維持公平才有此一問?又或打從內心擔憂?想起自己要不是因伊葉緣故腕上受傷在先,何需苦戰。一時間心煩意亂,搖了頭便拒絕,連話也不多言。伊葉好意付諸流水,心裡氣悶。此刻,兩人宛若鬧著彆扭孩子多於仇家相恨。

伊葉正待宣佈第三場武鬥,一名百花子弟越眾恭敬道:「請伊葉姑娘稍待。」

「何事?」

那弟子一舉漆黑令牌,環顧四周朗聲:「此乃天長老令牌,百花教眾皆識此令。天長老命弟子帶個口訊。」

座中百花弟子齊齊抱拳肅道:「長老何令?」

「第三場比試天長老甘願棄權。」

一時間寂靜無聲,天長老口訊驚得眾人面面相覷,饒是百花弟子也露出不可置信神情,顯見事前毫無所悉。

伊葉想,武鬥之前一方甘願投降例子雖少倒也不是絕無僅有。見曲流閣等待自己宣佈第三場武鬥結果,正預備開口就聽伊無寧在旁輕聲提點:「且慢,先取過天長老令牌詳查再論。」

伊葉暗叫幸好,多虧伊無寧經驗老道,險些粗心鑄下錯誤。一旦宣佈結果,若然天長老現身駁斥令牌是假又或稱子弟假傳口訊,伊門名聲可毀在自己手裡。「天長老何不親自來此,反命你代傳消息?」

「這……伊葉姑娘有所不知,天長老一向深居簡出,僅聞其聲。除教主外,能見他老人家的教中子弟少之又少,這般場合怕是……。」

話未完,幾名勁裝漢子擁著俊朗青年風風火火而來。「你亂說什麼!」青年招呼不打攔斷急喝,顯是慣於發號施令人物。

「你是何人?」伊葉問道。

「在下成岳煬。家父聽天長老甘願認輸便命我來此弄清事由。」成岳煬是成竹南唯一的寶貝兒子,年過三十,在眾子弟裡排行第三。因成竹南疼愛盡傳所學,加以天資聰穎,武藝在年輕輩中是數一數二的好,性格難免天驕意滿。此回交接大典都說這成岳煬最有可能接下教主位。

伊葉心裡有底,右方擂臺戰必然未完,成竹南不便過來,便遣其子探探究竟。伊葉見成岳煬面上微汗胸膛起伏,衣衫褲腳卻是過份乾淨。心曉成岳煬與富家子弟並無二樣,愛潔淨愛修飾,否則新教主尚未選出,立即打理得一塵不染,莫不是自信技壓全場便是故做姿態。

「三師兄,天長老確是這麼交代。」那子弟連忙遞出令牌。

「胡說八道!這天長老怎地擅作主張,事前也沒跟爹商量!他是……。」成岳煬接下令牌手中翻轉半天,語氣甚是不甘,後半句幾不可辨。

伊葉耳利,早聽得成岳煬低喃:「他是老糊塗了是不是,把百花教放在哪!」眉心不由一凝。這成岳煬無禮至斯,即便身為教主愛子也不該如此傲慢。

「伊葉姑娘,百花教承認令牌與口訊無誤。第三場結果該如何論?」曲流閣冷冷插言。

「曲流閣,天長老認輸可不代表百花教……。」成岳煬轉身便待斥駁,見曲流閣寒淡若雪周身霸氣凌人,如此女子前所未見,傾慕之情不覺湧上。成岳煬態若瀟灑,一打紙扇改道:「曲閣主,天長老令牌的確無誤,口訊卻是岳煬第一次聽見,方才難免焦躁了些,還盼曲閣主見諒。天長老既做此決定,第三場結果自是曲閣主贏了。」他滿以為曲流閣會因此心生感激,卻見她淡漠依然。心下自討沒趣,口中並不以為意,摺扇一攏:「曲閣主稍待片刻,待敝教選出新教主再請賜教。」

伊葉見成岳煬從傲慢無禮到親賭曲流閣後文質彬彬,那樣肆無忌憚姿態只覺有說不出煩悶。日前她傷了曲流閣,曲流閣同以樂弦傷了自己左腕,兩人所修習功法其實大相抵觸,往日以伊葉功力化解曲流閣霸道並不成問題。然自差些走火入魔,三日休息畢竟短暫,再是記載兩場武鬥勞心勞神,又見曲流閣失血,心緒浮動,只是勉強自己行那八字訣,貫徹最要緊的「心沈而不偏」。如今成岳煬出現,一番對話不知為何竟引得心浮激盪,一股鬱結似在氣海翻騰。

伊無寧本默不作聲,此時察覺伊葉細微變化。雖不清楚伊葉怎會如此,可伊氏功法反噬不容小覷。只伊葉能撐得住下場曲流閣與新教主武鬥麼?耳聽成岳煬就要離開,伊無寧心生一計阻道:「且慢。」

成岳煬停步拱手:「寧分門主有何見教?」

「我聽右方擂臺不斷傳來喝鬥聲,想來新教主尚未選出。雖說曲閣主贏了天地人三長老,第三場實為不戰而勝,換言之曲閣主僅僅比試兩場。屆時新教主休息未夠,而曲閣主已養足精力,武鬥並不公允。」

成岳煬雖對教主位勝?在握,卻忽略此點,不禁點頭稱是。

「無寧提議將百花教與曲流閣一役延至明日。雙方各有一夜休眠,明日午後再戰公正無欺。」伊無寧面朝擂臺,轉頭又問:「曲閣主意下如何?」

曲流閣另有心事原想速決,可惜腕上血流不止於焉同意。座上觀客眼見高潮迭起,天長老甘願投降已經稀有,相約隔日再戰更是少見,本對伊門公信有所疑惑的也在伊門果斷處置下心悅誠服。

伊無寧一入內房轉身就擒伊葉手腕,俐落不似眼盲之人。「心寧神定莫理丹田,氣遊任督回貫靈臺。」

伊葉依言緩緩將伊無寧所施內勁轉為己用,運氣三十六周天,約歷兩時辰方撫平奔騰熱流。片刻間伊葉知功法又上一層,忙對伊無寧致謝。謝的不單傳送內功救命,更謝她急中生智延期武鬥。

伊無寧搖頭淺笑:「謝什麼。妳沒事便好。」

「無靜還沒回來麼?」窗外月色已上,唯有清風拂過四方寂靜。

「百花教剛選出新教主,我讓無靜去歇著。妳違犯門規一事門主已經飛鴿傳書,並命我觀妳今日如何記載伊錄,能否將功贖罪。若無差池,明日生死鬥仍是妳與無靜負責,否則便由我接手,再將妳帶回伊谷責罰。」一頓緩道:「妳今日處置得極好。」

伊葉多日擔憂此時總算落下,心裡明白若非無寧悄聲提點絕難順利盡責,對無寧是感激。再想她為娘親自挖雙眼,又是說不出孺慕之情。半晌訥道:「新教主是誰?成岳煬?」

「不錯。」

伊葉本想批評那般矯揉造作之人竟也能接位,想起這兒不是能與芸兒打鬧的伊谷,轉道:「今日看成岳煬身法是百花武功,開扇姿態卻又相異,分明不止師承成竹南,倒像是……。看來明日觀武也需小心萬分。」

伊無寧聽出伊葉言不由衷,成岳煬批評天長老一番低語怎會忽略?不由莞道:「成岳煬的確另有奇遇,功夫比起成竹南可說青出於藍,可惜性格驕矜了些。武鬥小心記載是當然,可咱們最該擔心的不是成岳煬。」

「那是……?」成岳煬與曲流閣明日一場生死鬥,伊葉信曲流閣不容小覷,然而無寧如此看好成岳煬,不免憂心曲流閣死活。

「天長老。」伊無寧雖然瞧不見伊葉表情,也知她一定吃驚,不先解釋反問:「那人長老妳看他多重?」

伊葉不明白話題怎地從天長老到了人長老身上,脫口便答:「兩百七十四斤。」

伊無寧眉心緊鎖搖頭:「兩百四十二斤。」

「他是兩百七十四斤。」伊葉十分肯定。人長老頸上肉顫顫,一段時間忘是忘不了。「縱有差距也不可能相差三十二斤。」

伊無寧泛起笑意:「人長老『看』來是兩百七十四斤,『聽』來卻是兩百四十二斤,他是不是身胖如鐘塔形輕如飛雁?八年前我曾記載人長老武鬥,那時『聽』起來是兩百七十斤。」

伊葉知每一個人舉止行動甚至呼息皆不同,世上絕沒有兩個人一模一樣。即使面容相同,呼吸的長短也該相異。至於伊無寧已經練就憑著落地聲響分辨體重身形。可縱然內功能使身體輕於常人,也不可能相差三十二斤。再者過了八年,照理內功應當越練越強、提氣越來越穩,體重也該越來越輕。怎會當年兩百七十斤現下反倒是兩百七十四斤?「人長老其實是兩百四十二斤,我『看』他兩百七十四斤是因衣物遮掩身形緣故。他為何遮掩變瘦?」伊葉自嘆不如,伊無寧光憑聽覺記憶便能辨別差異,這門功夫也不知何時才能學會。

「人長老練的功夫不同,講求身子越壯碩動手越輕盈。壯碩才有猛勁,輕盈才有靈巧。可惜此種修煉違背身體機能,身子既胖輕盈便有限,難兼猛與巧。我聽他這回武鬥輕功較八年前佳,猛勁也比往日沈重。要達此番猛力衝擊,至少得兩百七十斤。可有了兩百七十斤想要不換氣躍這般高無異癡人說夢。依我猜測,他是瘦下來達到輕盈,身上又裝了彈簧之類機關助其出招迅猛,有了彈簧便兼具兩者之長。」

「真有此等機關能裝上人身?」伊葉陡然憶起曲流閣一拍屠刀刀背,人長老身子如斷鳶飛出擂臺外,以兩百七十四斤而言這的確遠得匪夷所思。曲流閣練的是霸道內功,照理該一掌震碎五臟六腑,趕盡殺絕才是。除非人長老身上裝有機關,因受力作用反這麼飛出去。

伊無寧不答又問:「地長老那場武鬥,二十籠毒物總計多少隻?」

「這……各類毒物估計下來,不說成萬至少上千。」想起滑溜巨蟒毒蛇,伊葉一寒卻不懂無寧詢問何意。

「上千野生毒物,各種各色各類,地長老說十日內由瘴林捕來。離這最近的瘴林至少三日路程。毒物數目龐大必定來自多方瘴林,又要十日內取得,什麼法子能這般快送來?」

「許是水路?」

「『蜀道難,難如上青天。』百花教總壇深在山林,遠離水路。」

「難不成是機關?」伊葉訝然。「和人長老身有彈簧一樣,又是機關運送?」

伊無寧面色一肅:「若沒料錯,這些皆是天長老傑作。」

「自從七年前百花教天長老過世,新任天長老從沒在武林中出過手,因此伊錄無從記載。甚至於天長老存不存在,幾乎是團謎。也有傳言,根本沒有新任天長老,不過是虛位以待。今日天長老宣佈認輸才確定真有其人,但照成岳煬反應看來卻不像是對待長老該有態度。」

「阿衡果然生了好女兒。」突如其來感嘆倒把伊葉弄得一愣,不知該如何接話。伊無寧悠道:「很久沒這般暢快討論。與妳一席話彷彿當年我與妳娘一塊兒評武鬥,十分寫意。倒沒注意日子這麼快,二十幾年都過去了。」

伊葉不敢打破伊無寧回憶,便也靜靜相候。

「不妨事,咱們再續著說。百花教最大營生便是買賣花卉,天長老過世後一年百花教輸送花苗的生意突然大好。船隻一艘艘建,又輕又快,載重也是過去兩倍。一些商家欲聘工匠打造一模一樣船隻,工匠們都說巧奪天工機關複雜,壓根無從仿起。」

伊葉道:「又是天長老?江湖中何時出現這等人物,我竟不知。」地長老曾提點:「曲閣主,天長老與地人不同,曲閣主有傷在身,萬萬小心了。」一個極少外人見過的機關天才,向來神龍見首不見尾,光憑機關陷阱便能不費吹灰之力殺人無形,難道不可怕?

「這不過是猜測。」伊無寧嘆:「我也盼猜錯了。妳不知此號人物是應該,因為伊錄上根本沒有記載。他一生連場武鬥都沒有,至多只算半個江湖人。」

「半個?」倘若連伊錄都空白,為何無寧一清二楚?

「因為這人不入伊錄,卻生在武林世家。阿衡只當一件事兒同我分享。」伊無寧神態溫柔,與所言成了極端:「唐離有個雙胞兄弟叫唐別,聽說兩兄弟長相一模一樣,連出生也只差一些兒。唐離是哥哥,唐別是弟弟。」

伊葉一震。

「唐別一出生就不良於行練不成武,其父見小兒子難以自保又怕仇家加害,把這消息藏得隱密。之後一門心思都在唐離身上,督促練功。唐別無法隨心走動,沒事便削些木工玩具自個兒玩,之後玩出興致竟開始造機關、製暗器、創秘盒,成了不世天才。阿衡認識葉雲悠後也識唐離,三人倒是交好。唐別多次贈阿衡有趣玩意兒,譬如一根髮簪能成迴旋鏢,扇子裡藏晶透彈珠,倘若不知機關所在瞧也瞧不出名堂。阿衡曾說唐離婚後曲流閣見兩兄弟情深,加以唐別生活不便,便邀唐別同住。若這世上有機關天才,唯有唐別能擔美名。」

「若說唐別是天長老,他為何出現在百花教?」那麼,小丫頭知道她有個叔叔麼?唐別知道小丫頭要來麼?謎團,又生謎團。

「一切只是臆測。」伊無寧起身便要離開。「我去看看無靜。無論天長老是什麼人,目前該著緊的是成岳煬與曲流閣生死鬥。」

「依妳判斷誰的贏面大些?」伊葉心裡總不踏實。

「身為伊門人,我學會的是不輕易斷言將來,誰勝誰敗只到了應該到了那刻才會揭開。」

「明日近在咫尺。」伊葉極少與人分享心緒,向來在伊芸面前成熟莊重,無靜面前則是求教如何一盡伊門職責。卻在面對伊無寧時傾問所有隱密難題,彷彿孩童依賴母親般不由自主。

伊無寧停下踏出門檻步伐,輕問:「妳擔心曲流閣會死?」

「我……我不知。」伊葉的確不知。究竟是盼小丫頭勝還是輸?死了,就算報了仇。活著,便得活在受她調侃譏諷之中。

「天下第一劍決鬥取消是變數,曲流閣這一役或許也是變數。」

「無寧因為娘而自廢雙眼也是變數?」伊葉不及思考脫口,心中半分懊悔,低頭黯道:「無寧對娘這般好,小葉子不知如何報答。無寧便像娘,雖不常在身邊可總覺十分親近。」

「是無靜告訴妳麼?」伊無寧表情不似責怪,藹道:「我對阿衡好是心甘情願,妳別淨往心上去。阿衡哪就像孩子,什麼話都藏不住,什麼都向我說。有這般好妹妹,能幫她的總是要幫。」

「那無寧可知我爹和唐離夜鬥那一夜……?」

「她沒說過,我也不曾問。」

「無寧不想問?」因此事而自廢雙眼,為何不追根究底?

伊無寧一笑,燦爛若花:「阿衡雖告訴我她帶了足夠開啟祕密的鎖匙離開,但我不願追問。倘若夜鬥真相令人難以接受,我有權選擇不用面對。妳若擔心曲流閣,不妨去探探她。」

「我是伊門人,怎能在武鬥前探曲流閣。」伊葉語帶躊躇大搖其頭。

伊無寧頗有深意道:「妳違門規傷了曲流閣以致比試不公,如今需不需助她復原,由妳自行決定。只是天長老陣前投降是否與曲流閣有關,那就不得而知。」

伊葉聽後丈二金剛摸不著頭緒,向來清明腦筋似乎在遇上曲流閣後連連糾結。

「妳還沒想到麼?」伊無寧頓道:「天長老倘若是唐別,唐別又是機關天才,北崖客身上卻有銀霜繡花傷痕。」

那麼,唐別便是製出銀霜繡花之人!無寧遣自己探望曲流閣更深意涵該是探探曲唐兩人關係,以破北崖客自殺之謎。

倘若唐別不良於行,北崖客身上為何有銀霜繡花傷痕?伊葉思慮片刻便往曲流閣歇處行去。黑夜裡一身白衫雖顯眼,遠看卻如曲流閣門眾衣著。

伊門三人不喜打擾,由成竹南安排在莊邸最深處,距曲流閣休憩宅院不遠。曲流閣帶來二十多位弟子,伊葉難以肯定哪間屋子才是曲流閣所待之地。心裡正猶豫,就見四名白衣女子從偏處房舍退出,恭道:「閣主,真不需要伺候麼?」「都退下。」

待她們遠去,伊葉身形一閃便入了曲流閣內屋。一陣霧氣正從隔簾氤氳而上,瀰漫了眼眸,間有輕舀水聲。流水清澈,似低吟。紗簾半透,似蟬翼。伊葉從未有這麼一刻懊惱自個兒耳力視覺過利,襯地曲流閣沐浴模樣若隱半藏。頰一紅甚是窘困,又不好出聲示意,拿眼逡巡一周,信步紫檀書案前靜等。

桌上放了一物幾縷絲線纏繞,勾起伊葉好奇。仔細瞧,竟是條針織手環,色澤花樣與曲流閣右腕上手環幾乎一模一致。伊葉頗感訝異,不自覺拾起手環端詳,柔軟絲線微微搔著掌心發癢。

「小葉子,妳喜歡麼?」不知何時曲流閣來到伊葉身旁,半濕髮半濕裳,彷彿語氣也半濕,斂了緊迫逼人。

曲流閣不問伊葉為何而來,卻提了毫不相干疑問,伊葉想後問道:「這是妳編的?」

曲流閣淡淡點頭邊將伊葉左腕輕輕一拉,兩手俐落就將針織手環繫在伊葉腕上。「妳也受了傷,紅著一圈在手上多難看。我不知妳喜歡什麼樣式,思來想去只得給妳織條一樣的。」

話語有些彆扭,有些譏諷,有些關心。伊葉聽來一暖笑道:「謝謝妳,小丫頭。」小丫頭三字不覺脫口而出,曲流閣聽後微怔,難得沒說出什麼挑三撿四批評。逕自取過紫砂壺沏茶,擇了一杯遞向伊葉才問:「妳找我何事?」

「妳可知誰是天長老?」

「妳夜探此地只為探聽天長老來歷?」曲流閣語氣不高不低,不似著惱也不似心平氣和。

「還來看看妳的傷好些沒。」伊葉抿了茶伸手就要檢視曲流閣手腕,卻被她避開。

「妳夜探此地只為打聽天長老來歷?」

伊葉不知為何曲流閣又復寒霜,耐下性子解釋:「我傷妳血脈累妳武鬥苦戰,並不公允。所以來瞧瞧傷勢助妳復原。」

「妳果真盡責,做那不偏不倚伊門人。」曲流閣跟著一抿茶盞,宛若有無限心事逕自出神。半晌道:「不錯,天長老是誰我已有八分底。」

「天長老果然是唐別,唐伯伯的親弟弟?」

「唐伯伯?」曲流閣似有不屑:「妳倒很關心我曲流閣家務事,口口聲聲唐伯伯叫著。」

「曲悠,妳為何恨我?十歲那年我曉得唐伯伯有個女兒後,妳不知道我多開心,求他下回帶妳來玩兒。」伊葉盤旋多日疑惑終究問出口。兩人雖有血仇,可娘親與爹爹畢竟對得住曲流閣父母,為何她那日竟說出何嘗不想取妳性命。

「曲悠?」曲流閣似笑非笑,那方姿態如美絕修羅般染上仇恨。「從七歲那年再沒人喊一聲曲悠。小葉子,妳這回可是糊塗了。唐離給葉雲悠上墳,一去不回。我要爹,娘罵我。我越哭,娘打得越狠,恨唐離拋家棄妻女不顧,一股腦兒在我身上洩氣。妳可知我娘為何給我改名?」

伊葉搖頭。

「唐曲悠!唐曲悠!娘每唸一次名便打我一次。唐、曲、悠!妳還不明白麼?」曲流閣陡然將伊葉扯向書案,邊是運筆如飛雷霆萬鈞,立時白紙黑字甩至她面前:「瞧明白沒,妳的唐伯伯對葉雲悠如此情深意重!唐曲悠,唐、娶、悠!」

「妳……妳騙人!」伊葉一顫,拾起輕飄白紙難以置信。

往事歷歷:

山崖上墓碑蒼勁並無落款,簡單五字「亡夫葉雲悠」滿含滄桑。蒼勁?娘的字如行雲流水,從不是蒼勁一路。這不是娘寫的!是誰以亡夫相稱爹爹卻不落款?是……是唐離!

「妳想明白了?」曲流閣氣一緩,仍舊冰冰冷冷:「咱們的好爹爹,江湖上人稱醫俠葉雲悠與唐門掌門唐離私底下竟是這般!妄想娶了葉雲悠!」

「妳胡說。」伊葉心緒大亂搖頭若鼓。「娘很愛爹爹,才有了我。」

曲流閣進步又逼:「唐離向妻子解釋女兒名曲悠,各取結髮妻與死去義弟名中一字留念。其實那『曲』另有涵意,妄圖娶了葉雲悠甚過一切!所以我怎能不恨妳爹,怎能不恨妳,你們一家子毀了我娘、毀了我。」又是蕭瑟又是無可奈何之狀,淚水幾欲奪眶。

伊葉如陷泥濘喃道:「這便是娘為何寧願死也不願洩漏伊錄祕密真正原因?不是的,絕不是這樣。倘若如此,唐伯伯怎會同爹武鬥怎會殺了爹。」

「妳信也好,不信也罷。」曲流閣抬手一勾伊葉下顎,字句頓道:「我留妳便是要折磨妳。誰讓葉雲悠害我家破人散。」不等伊葉細想,霸道將她朝門外一推。「妳不是想知天長老是不是唐別,還不跟我去探探。」

伊葉茫然若失,見小丫頭右手握著自己左手,輕掠而起。兩條手環流蘇就這麼在風中飄揚,結成了解答,解成了交錯。

兩人一路直奔山林,也不知曲流閣怎知天長老位處所,七拐八轉越崖攀石,半時辰後來到寧謐所在。伊葉勉力收起方才激動,決意將一番話暫且拋在腦後再論。抬眉打量眼前景物,暗暗稱奇:「唐別要是行動不便,怎能遠離總壇居住深山之中?」

屋舍前掛了幾盞青幽幽燈籠,此外四周黑暗,似乎深不可測。

「是小丫頭麼?」一道朗聲破屋而出,驚喜中竟是輕快,也不知怎麼被察覺行蹤。

曲流閣遙指門前磐松提點,伊葉這才發覺磐松上綁了不同絲線,幾不可辨。絲線延伸幾里外另一大樹枝幹,如此連綿不絕到遠方,換言之屋裡人單憑絲線晃搖便能肯定來人方位。只是絲線如何不被飛禽誤觸,如何分辨飛禽與人不同,那就不得而知。

「二叔倒讓我好找,費了多少力氣才找來。」曲流閣俏生生語調與平日判若兩人。說話間穿堂進屋,尋著來聲而入。

只見內屋雜亂,各式用具碎片木頭釘鉚散落,想來唐別確實熱衷巧設機關。內屋裡還有一道石門,聲音便是從那傳出。「我本以為不應戰便能避開妳,沒想妳依舊找來。」

「二叔還在恨娘麼?娘死了六年,不能再傷你了。」曲流閣頭放軟語調,難得似個小女孩兒般脆弱。

「妳說什麼傻話,我從未恨過妳娘。還有,妳該稱我大伯不是二叔。」

伊葉陡然倒抽口氣,難以置信。她記得唐伯伯模樣,也記得無寧說離別兩人是雙胞兄弟,一個模子刻出。唐離玉樹臨風,月眉星目氣質不凡。唐別即使行動不便,也不該……也不該如此。只見唐別推著輪椅而出,臉上各式傷口潰爛的、燒焦的、縫線的、缺肉的,除那眼神溫馨以外面無完膚。

「你明明是二叔,搶著當老大有什麼好。」曲流閣似乎見怪不怪,熟練將輪椅安置妥當。兩人輕鬆言談看在伊葉眼裡,宛若天倫之樂錯覺。

唐別那雙眼,彷彿會笑,將所有刀疤醜惡都掩了去。「妳這小丫頭,六年不見還是不肯服輸。我說我是哥哥,妳爹是弟弟才對。什麼二叔二叔的,沒大沒小。」轉頭見伊葉在旁,凝神打量後竟輕輕咿了一聲。曲流閣正待解釋,唐別卻將輪椅轉到伊葉面前喜道:「妳是葉大哥女兒,小葉子是不是?」

「前輩怎知我是小葉子?」百花武鬥才告一段落,唐別由子弟那聽過伊葉並不稀奇。但以小葉子這綽號稱呼自己,心下不免疑惑。見曲流閣默不吭聲,瞧不出究竟只得開口相詢。

「妳這雙眼果然與葉大哥肖像八分神似。」肖像?伊葉還沒弄明肖像何意,又聽他道:「小丫頭妳說是不是?那肖像二弟天天祭拜,妳也看熟了。我本不信世上有如此勾人的一雙眼,可惜無緣見葉大哥一面。二弟曾說葉大哥之女小葉子也生就這般風流,果真不錯。」

「住口!」曲流閣猛然一喝,既是氣惱又帶忿恨。「葉大哥葉大哥,什麼都是葉大哥!二叔,葉雲悠害娘性情大轉,害娘見了你的面容就想起爹。欺你不能行走,一刀又一刀劃你的臉,拿開水燙你,將你視作爹洩恨。折磨了六年,六年哪!我好容易找著機會助你擺脫娘折磨,為何二叔不氣葉雲悠!」說到最後已是哭音。

「這麼大了還像小時候這樣,受了委屈便來找大伯哭。」唐別吃力伸手,將曲流閣面上淚水拂淨。悠道:「六年是折磨麼?我不這麼想。妳雖送走我,就怕妳娘到唐門要人,拖累了唐門。哪都不能去,什麼也不會,我給小孩子做玩具給木匠製桌椅,他們欺我不能行動模樣醜陋,常常苛了工錢。直到遇上成教主憐我受人欺侮,知我能造機關,便傳我天長老位子。」

「要不是葉雲悠二叔不會這樣。」

「要不是他妳娘怎會注意我?」唐別莞爾。本應帶笑的唇形因為傷口,成了哭。「為何要恨葉大哥?我和二弟一個模樣,妳娘只要二弟,對我除了尊敬外別無他意。可妳娘這麼美,我……我一番心思都在她身上。就算她將我當成二弟折辱,我也心甘情願。妳氣妳娘打我,可妳不知妳娘傷我時,便跟打罵妳時一般,哭得肝腸寸斷。」唐別又嘆:「我聽說妳娘走火入魔,倘若沒猜錯她是在我逃了不久後死的。她雖然如此對待,心底還是關心我的,只因我是唐離的雙胞兄弟。」

幾分無奈,幾分情深。伊葉動容,萬想不到唐別如此情癡。

「既然二叔知道娘走了,為什麼隱姓埋名不願回曲流閣。」

「小丫頭。」唐別眼神溫馨:「大伯不想陷在過去的回憶裡。於妳娘、於妳、甚至二弟,都沒好處。大伯有那幾年的快樂日子,足夠了。妳上百花教挑釁其實是為弄清大伯行蹤,天地人三長老鮮少理會教中事務,唯有立生死狀才能逼大伯現身。」

小丫頭坦然點頭:「我派了多少人總算有些二叔消息,偏偏斷在百花教。本以為是百花教逼二叔替他們建船設機關,趁此一舉挑了百花教也無妨。此行之前不能肯定二叔在哪,人長老飛出擂臺、地長老蒐集上千毒物、教眾持令牌投降,那時我便知天長老是二叔。」

伊葉暗思:「莫怪小丫頭贏人長老有半分沈思,原來如此。」

唐別問道:「妳又如何找上來?」

「我還不知二叔麼?自小到大都是二叔製了多寶玲瓏盒給我,每個暗格我都熟識。摸清二叔習性又知你喜僻靜,一路尋來不費吹灰之力。」

「那妳該知我不會同妳回去。成岳煬父親於我有恩,大伯盼妳撤回武帖。」

曲流閣堅定搖頭:「我若贏了不會殺成岳煬,我要他交出二叔。」

想起伊無寧讚過成岳煬功夫,伊葉不禁擔憂:「要是輸了妳如何是好?」

「那不正合了妳的心意。」曲流閣總不忘與伊葉針鋒相對。

「妳一心一意要將我帶回,是不願我再造機關,是不是?」唐別仍是溫和。

「是。」曲流閣一肅:「二叔為何要以銀霜繡花暗指我與北崖客、徐連城自殺有關?」

「銀霜繡花?」唐別一片茫然:「除了當年製給二弟的銀霜繡花以外,哪有什麼銀霜繡花。我不明白妳說些什麼。」

伊葉皺眉道:「他們二人自殺真與妳有關?」

曲流閣不答反勾笑意:「伊門人不是挺有本事,妳倒猜上一猜。妳夜探我房不就是想知道天長老是不是二叔,想知銀霜繡花來歷?」曲流閣轉面又對唐別,不再理會伊葉。

「我是來瞧妳的傷勢。」伊葉不明白小丫頭究竟鬧什麼脾氣,一晚被動下如今更是不悅,拉起她的腕便搶道:「妳說妳恨我、恨我爹,那妳也知我恨妳。我恨妳,卻不是落井下石的卑鄙小人,弄明白北崖客與徐連城死因是我伊門責任,這是兩回事。」

「若我說是一回事呢?什麼都是伊門,妳盡門務可比什麼都要緊。要不是為此,妳肯來瞧我的傷麼?」曲流閣右腕雖被扣住,牙尖嘴利只有更勝以往。趁伊葉一怔反以左手制上她的空腕,霎時兩人又成勢均力敵之狀。

唐別看得清楚,駭道:「同心環?小丫頭,妳給她上了同心環。」他在曲流閣多年,雖然不清楚下蠱奧祕也聽說同心環來頭。

「是哪!她還不忘向我道謝呢。」曲流閣話中帶魅,語調若三尺寒冰。「同心環是什麼,小葉子知道不?不知道的是不是?只因曲流閣中從未有人施過,外人自然無從得知。記得那茶葉麼?配上同心環之人,加上蝕心蠱附著茶葉一併入腹,就算百毒不侵又如何,如今可是被我下了蝕心蠱。」

「小丫頭別胡鬧,這可是禁蠱。」唐別慌道:「妳娘向我提過,蝕心蠱更較消行蠱可怖。消行蠱只能控制一舉一動,中了蝕心蠱的人倘若不能與下蠱者一心一意,每天受錐心之痛日日煎熬生不如死。可這世上哪有人真能無時無刻與他人心意相通,妳快快解開!」

「娘既提過,二叔也該曉得蝕心蠱無可解。」

「妳為什麼要給我下蝕心蠱?就只為了折磨我,讓我不得好死?」相對唐別大驚失措,伊葉恢復平日冷靜。

「不是。」曲流閣搖頭不願回答,語氣一轉道:「妳放心,下蠱者一旦死了,妳身上的蠱毒自然解開。或者明日我就給成岳煬殺死,妳連發作的機會都沒有。二叔,明個兒我便來接你回曲流閣。」不等唐別應承飄然遠離。

唐別卻揚道:「我是妳大伯,小丫頭妳聽見沒?不叫我聲大伯,就算贏了教主我也不會跟妳回去。」傷痕下的笑意似長者慈祥:「這小丫頭哪,做事老這樣,心底明明為你好嘴上從不饒人,總憑自己喜好行事,沒想過聽聽別人的意見。」

「下蝕心蠱也是為我好?」語調是提及旁人閒事般不著意。

唐別一頓遲疑:「曲流閣人篤信蠱效,尋常小蠱只能迷昏心智一刻半載,強蠱如消行蠱卻能控制言行舉止。中蠱之人若要反抗,下一次蠱噬就會越嚴重。當初二弟幾度尋死,流閣不得不下蠱保護。蝕心蠱不會控制一言一行,卻求中蠱者與下蠱者兩方相通,心思要是有異,中蠱那個苦不堪言。」

「聽起來是折磨人的好法子。」

唐別搖頭道:「兩人講求心意相通,日子一久下蠱那人的喜怒哀樂中蠱者也能感知。中蠱者再分不清情緒變動是來自自己又或下蠱那人。至於下蠱者心思被他人感知,對己其實不智,因而成了禁蠱。妳將察覺小丫頭是開心還是不開心,於她並無好處。」

伊葉心知唐別翻來覆去解釋,蝕心蠱必然無解。當下也不去理會,只記得無寧提過唐別是機關天才,便道:「聽說前輩擅於製作精巧玩意,能解開各種機關?」

唐別眼光透出興奮:「世上沒有我解不開的機關。妳要我替妳解開什麼?」

「我娘臨死前留下一個……盒子。」伊葉不知該如何形容祕藏伊錄地點,連是不是盒子也難肯定,只得胡謅名稱。「我想打開它卻找不著鎖匙。明日武鬥一結,不知能否邀前輩至伊谷一遊,見見這盒子。小葉子感激不盡。」

「甚好甚好。」唐別眼睛發亮呵道:「我就不想回曲流閣去,小丫頭胸有成竹怕是岳煬贏不了。據說江湖中人不能久留伊谷,我能多待是不是?」

伊葉被逗得心思一寬。暗想唐別毫無尊長架子,難怪成岳煬會說出老糊塗這樣大不敬話語,許是兩人平日也這般打交道。莞道:「前輩大名連伊錄都找不著,前輩覺得自己是不是江湖中人呢?」她本要道別離開,想起一事又回身笑言:「前輩為何堅持小丫頭喚大伯而不是二叔?」

「唐離唐別,合起來就是離別。」唐別嘆道:「聽來多悲。要是倒過來成了唐別和唐離,不就是別離麼?別離正好!真不知咱倆的爹怎麼取名的。」

不願離別,狀若離別;

應是別離,實為別離。
..


5 意見 to " 《一夜》九、別離 "

Post a Comment

留言方式(Comment as):

1.可選擇帳號登入留言(如:Google, WordPress, OpenID)
2.或選擇Name/URL,填上名字(必填)、來自何方(網址,非必填)。
3.不得已的選擇:Anonymous(匿名)。

南瓜派門規


文章無鎖文,歡迎閱讀。請勿擅自轉文、盜文。如喜歡這些故事,請洽博客來(紙本)、讀墨(電子書)購買。謝謝支持。

歷年出版作品:
《大荒遺冊・卷一》三秀
I am NUKE: The Prometheus Tomb(US Amazon)
《止戈外傳・問天》
《相逢有時》
《止戈》
《天火》(豆瓣閱讀電子書)
《無鬼咖啡館》
《墮天使》
《水印月》(思維三部曲之三)
《蝶戀花》(思維三部曲之二)
《樹纏藤》(思維三部曲之一)
《Yang》(教育部性別平等教育優良讀物推薦)


創作中:
《大荒遺冊・卷三》越人歌
《伊底帕斯的詛咒》

FB: fb.me/croatiayangfans
Email: croatiayang@gmail.com
Blog: croatiayang.blogspot.com

電子書出版

書籍上市中(詳情點圖)




說書人YANG @FB

南瓜道長短

###recentComment###

南瓜收成季

About This Blog

Web hosting for webmaster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