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all girl? Escort girl?

伊葉不禁一愣，以為聽錯了。相對泠輕鬆哼歌、聲聲stuck on you的自若，自己卻說什麼stuck on one point欲蓋彌彰，反倒不好意思。職業無貴賤，怎麼能先入為主，這……這只是一個比較特別的行業，就像阿姆斯特丹的紅燈區，不過是觸角延伸到小村莊而已。伊葉專注陷入自我辯證，看進泠眼裡似乎十分有趣，輕輕搖晃手中紅酒等待她回神。

當伊葉意識到泠似笑非笑望著自己，才想起長時間的沈默多不禮貌。「I am sorry. I……Do you wanna come to my room? It is very cold here.」喔！天哪！繼抱著電腦在屋裡走來走去是為了思考的爛藉口後又說了什麼不該說的話，竟然對call girl說來我的房間吧，還補充這裡很冷！

伊葉臉頰倏地燒紅，緊張之餘的胡言亂語常常讓語涵抓住小辮子笑得合不攏嘴。好一些的嘲弄就是：「伊大作家不肯辦簽書會的原因就是怕到時在現場太緊張，隨便跟讀者亂說話。」惡毒一些的嘲弄就是：「小葉子，妳『那一夜』是不是太緊張才跟曲悠亂說什麼我愛妳，連自己都不知道在講什麼。」

泠被伊葉苦惱神情逗得一笑：「You are the most ‘honest’ Asian girl I’ve ever seen.」

「I didn’t mean to offend you. This is really NOT what I want to say.」

「Just kidding. I didn’t mean to offend you, either.」泠俏皮眨了眼睛，美麗的長睫毛淘氣而精靈。「Ok, let’s go to your room. You are right. The heater isn’t warm enough.」

當伊葉回到房間仍然糊裡糊塗，弄不清是不是睡眠不足導致脫口而出。事實上，當見到溫暖的鵝絨被褥後睡意再度來襲。她真想打給鄰房的泠，請她別來了。伊葉有些模糊，怎麼從泠對她道歉，到現在反而是她向泠道歉的局面？更模糊的是，對著泠既隨性又坦率甚至主動告知職業性向的舉動，向來鞏固嚴實的心防似乎也開了一點縫？

因為是旅行吧？旅行使自己在未知中不自覺放鬆而開闊。Where no one has gone before. 這不就是自己最喜歡的〈Star Trek〉開場白：

Space, the final frontier. These are the voyages of the starship Enterprise.

Its continuing mission:

To explore strange, new worlds.

To seek out new life and the new civilizations.

To boldly go where no one has gone before.

泠就像星艦航行中遇上的插曲，不同人種不同文化，或許連價值觀也不同。那麼自己何不像企業號，探索從沒到過的疆境？伊葉猶豫半刻，把拿起話筒的掛回。趁著泠回房拿東西的這段空檔連上網頁，在Google搜尋欄框中打上：Meaning of Lynn。一頁頁資料，眼花撩亂解釋Lynn的由來。隨機點了兩筆：

http://www.trytel.com/~tristan/towns/lynn1.html
The name ‘Lynn’ derives from a Celtic term meaning ‘pool’, referring to the fact that it was part of an estuary lake where various rivers flowed into the Wash.

http://www.thinkbabynames.com/meaning/0/Lynn
It is of English origin, meaning lake, waterfall or pool, and probably would have been given to a family living near such a body of water.

伊葉頓時恍然大悟：「原來Lynn與湖泊瀑布有關，難怪她的前女友選擇這麼冷僻的泠，而不是鈴或是玲之類的中文。」前女友對泠，應該很用心。

身為作家的慣性，伊葉對泠的愛情有絲好奇。作家自然也是人，還是很平凡的那種。天馬行空的情節從天而降，是運氣、是突如其來的靈感，絕不是天天能遇上的日常生活。伊葉喜歡聽別人的故事，無華卻真實。她將一許心得、一抹情感、一些想法幻化為書中人物，角色或者與原型大相逕庭，就算提供故事的人也不見得能辨別。這就是伊葉創作的過程，簡單而直接。泠的戀愛應該能激盪出不同的思考？

伊葉想詢問卻無所適從，不知如何對剛進門的泠開口。眼前的她摘下隱形眼鏡，戴上眼鏡的模樣有分清純適然的學生氣息。然而對著認識不到幾個鐘頭的陌生人單刀直入：「Hey! Tell me your love story!」實在是太鹵莽了。可除了這個話題外又怎麼好意思︰「Do you wanna explain what you actually do? Is it interesting to be a call girl? Can you choose a customer you like?」

伊葉沒有煩惱太久，因為泠正開心舉著酒杯喊著：「It’s time to speak Mandarin.」

「What?」伊葉有點弄不清眼前狀況。泠跑來就是為了練習中文？

泠以標準的臺灣腔國語認真說著：「我剛剛說沒有可以練習中文的人。現在我可以跟妳練習。所以，妳和我不可以用英文。輸的人要懲罰。」

「我為什麼要答應妳？」泠的活潑不自覺縮短兩人陌生，伊葉順利轉回母語，漾開笑容討價還價。

「妳不答應？」泠先是裝著愁眉苦臉，下秒調侃有點嫵媚有點古靈精怪：「還有很長時間才早上，妳想要做什麼？免費的額外服務？」

「我們練中文好了。」伊葉一驚竄回床邊，拒絕泠不斷靠近的溫熱。

泠忍不住惡作劇得逞後的得意，笑聲迴盪：「不要緊張。妳好害羞。就算妳付錢要我工作，我會拒絕的。」

伊葉不懂，仍是縮著身子盤據床角。

「我的客人都是男人，他們付錢，所以我工作。我和女人接吻做愛，是因為愛情，愛情無價。」泠伸出手莞爾：「好了，我的朋友，妳願意跟我練習中文嗎？」

伊葉也伸出手，距離似乎又近了些。「妳想聊什麼？」

「妳是作家，可以告訴我寫什麼故事嗎？」泠指著放在書桌上的MacBook問。

伊葉一怔，這話題好像沒有比詢問泠的戀愛細節簡單。要說自己正在寫武俠小說？外國人懂得江湖是什麼？總不能以這就像西方文學的騎士精神輕易帶過。伊葉想了想決定以最簡單的方式解釋：「Have you ever seen martial arts films, like Bruce Lee? But it’s not a typical……」

「停停停！」泠一手掩住伊葉滔滔不絕，搖頭嘆氣：「不能講英文。妳要被懲罰。」

「這個不用英文解釋，我怕妳不懂。」伊葉拉開泠的右手，太柔軟，太細膩。

「武俠小說，我知道。」泠離了伊葉臉頰，隨手將枕頭抱在懷內。「像是十六年後只有一隻手的男人又見到他的妻子。」

「神鵰俠侶！妳怎麼會看過？」

「影播放的。影子的影，她是我的前女友，名字裡有一個影。」泠耐心十足：「第一次看，我不懂中文，影需要解釋。我很喜歡，影說書更好看，但是對外國人來說很難，翻譯成其它語言很多意思不一樣。我不相信，先讀英文的再找中文，真的很難。」

伊葉注意到泠的中文從生疏到流暢。她很訝異也很興奮。很訝異泠知道武俠小說，很興奮泠主動提及前女友。「原來影也喜歡武俠小說。」

「我跟影在Steenwijck認識。」泠望了伊葉一眼，阻止她準備抗議。「這是地名，不算數。」

伊葉知道Steenwijck指的是哪裡，距離Geithorn最近的、有火車站的小鎮，今天下午才剛從這地方下車，當然熟悉。「好吧，不算數。妳繼續說。」

「影喜歡騎腳踏車，她騎腳踏車從法國到荷蘭。我一個人在這裡渡假，在路旁邊她問我怎麼去Geithorn。Geithorn不是英文，她用英文發音，講了好多次我才知道是問什麼地方。她聽到我也是一個人，邀請我騎腳踏車。晚上我們看神鵰俠侶，吃維力炸醬麵。後來，我們談戀愛了。」

「所以妳看到我吃維力炸醬麵才會這麼開心？」伊葉很好奇。

泠點點頭：「親切的感覺。Steenwijck、維力炸醬麵、武俠小說。」泠的笑容很溫柔：「可是，妳跟影不一樣。對影來說交朋友很容易，她很活潑很愛說話，很像太陽。但是她跟我說那是表面，真正的她就像她的名字一樣，是影子、是陰影。我不知道她在講什麼，她說：『有太陽就會有影子，有陽光的那一面就會有陰暗的那一面。』」

「影不快樂嗎？」

「我想，她假裝她很快樂。假裝她結婚可以很快樂。」結局來得好快，泠口氣卻這麼淡。「影是同性戀，但是她很孝順，選擇結婚。她在出國騎腳踏車前已經訂婚了。在歐洲旅遊是夢，希望有一天可以跟喜歡的人在這裡的教堂結婚。但是她先跑掉了，從喜歡的人身旁跑掉，跑回爸爸媽媽那邊。所以影一個人來這裡旅行。我們談戀愛，是影結婚前最後一次跟女生戀愛。」

「妳們交往時影就告訴妳她會結婚？」伊葉覺得聽到一個不知該如何下結論的往事。

泠搖頭輕聲：「她沒告訴我，但是我不生氣，因為我也沒告訴她我的工作。我們以為是對方短短的愛情，只想要開開心心。但是，我想我真的愛上她。考慮她回臺灣後我們可以繼續談戀愛，想為她學中文。我以為她也是這麼想。影說要分手，我只想到她發現我做什麼，所以生氣。原來，答案是她要結婚。」

「她還沒結婚，還可以……。」挽回？伊葉把最後兩字吞下去。影出國逃避等於妥協婚姻制度，說挽回太輕易。

「那時候的我很愛她，就算結婚了也沒有關係。我開始學中文，努力跟她連絡。有一次她很生氣，問我是不是用身體賺錢。我不知道為什麼她會發現，影很難過。我們一直吵架，她很生氣，很生氣到寄給我小寶寶照片，她生的可愛寶寶。那個我們都不想面對的話題。然後，我們不連絡了。」

「她可能只是氣一下。」很好！沒有建設性的安慰。

「從認識到交往，我們一直瞞著對方。她沒有告訴我要結婚，我沒有告訴她我的工作。說謊的愛情很刺激，可是我現在不想要。我學到，相愛的人要誠實。我不能接受她結婚，她不能接受我的工作，那就沒有意義。」泠一口飲盡杯中紅酒，笑意深邃：「所以，一開始就對喜歡的人誠實，很重要。我不要一段活在想像、沒有真實的愛情。嘿，妳想不想看影的寶寶？」

伊葉隨著泠走到書桌邊。泠在鍵盤上快速按了幾個鍵，輸入一長串密碼後漂亮健康的男孩在螢幕前無憂無慮笑著。「這是我祕密寫日記的地方，沒有人知道。每次我不開心，就來看看影的寶寶，想想我們的過去。」

「妳可以不用一直看她的寶寶。」伊葉沒說出下半句話：這樣的懷念方式不就等於沒走出來？

「她是我的一部份回憶，放在這就好。放著不帶著。」泠輕輕一笑，幾杯紅酒作用下的臉龐，彷彿帶醉。泠關上回憶，轉眼又是孩子氣：「我忘記要懲罰妳說英文。」

「不算。我以為妳不知道武俠小說是什麼。」

泠慢條斯理爭取：「妳不可以覺得別人應該知道什麼、應該不知道什麼，以為我一定不知道武俠小說是什麼。這是不是作家的壞習慣？每一個角色、每一句對話小心安排，故事只能往左轉、往右轉。」

伊葉從沒將自己的工作跟現實聯繫。可是，泠說得好像有點道理。是不是不知不覺中就把作家的習慣帶到日常生活？還是，這本來就是生活態度？以為別人得按照自己的安排回應、行動。就像那一夜，她以為曲悠會欣然同意交往，沒有顧慮過自己想要的答案其實並不等於曲悠想要的答案。「那要罰什麼？」伊葉還是屈服了。

「罰妳以前沒有做過的事。」泠神祕一笑。「妳一定很多沒有做過的事，因為妳好害羞，這樣的人生好無聊。」

「I’m not completely naive.」

「又是英文！」泠不理會伊葉一副想咬掉自己舌頭的呆滯，從外套裡取出一個小包裝。熟練地在薄紙上放上煙草，又放上一些碎屑，再輕輕以舌尖一舔，將含有煙草的薄紙捲起。

「這是什麼？」伊葉看過別人如何捲紙煙，很清楚碎屑就是大麻。她得意想著：「泠一定不知道這個中文該怎麼說。Weed, hash, or marijuana? 不管她怎麼回答總是英文，這樣就能扳回一成。」

「大麻。」泠更像反擊成功的小狐狸，露出小尖牙竊喜。「剛剛說這樣的人生好無聊。影試過，她教我中文怎麼說。妳也試一試。」

伊葉很沮喪，頭搖得幾乎腦震盪。大麻在荷蘭屬於合法吸食的軟性毒品，與性產業一樣，荷蘭的自由開放在全世界數一數二。但是她不想嘗試：「我快回臺灣了。真的，我妹妹要結婚。臺灣吸大麻是犯法的。」

泠的眼神很溫暖，逕自點上兩支煙，遞出其中一支：「伊葉，妳可以活得很精彩，為什麼要拒絕呢？」

妳可以活得很精彩，為什麼要拒絕呢？

To explore strange, new worlds.

To seek out new life and the new civilizations.

這一次，伊葉沒有拒絕。她笨拙地依照泠的教導，深深吸了幾口。這對伊葉是很大的考驗，連煙都沒抽過，一口煙幾乎嗆在口腔，如何控制餘味瀰漫？只覺得昏沈沈的，不知是太想睡還是煙味太濃厚。似乎過了一世紀這麼悠長，奇怪的痲痹感緩緩爬升，像溜滑梯般從後腦勺慢慢溜進意識，衝破意識閘門後是陣浪潮，漂浮在浪上似地輕鬆。

「感覺怎麼樣？」

伊葉說不出話，又很想說話。好想抓緊那漂浮感，又不知道如何留住那浪潮。太興奮了，浪就從手中流過，只能閉起眼感受奇異滋味。

「伊葉？」

「什麼？」伊葉試圖睜眼，徒勞無功。

「妳剛剛第二次犯規，所以還有一次懲罰。」泠的笑聲像風鈴，叮叮噹噹清脆：「這個，妳一定也沒有試過。」

伊葉，再也沒睜眼。

泠的唇泠的舌，像漩渦般將伊葉捲進海底。

Where no one has gone befor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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