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波，阻不斷鄰房的呻吟，抑不住攀爬的耳赤。
「隔音效果怎麼這麼差？」嘩地一聲伊葉猛然從水底抬起頭，懊惱不已。「拜託，我只想睡上一覺。」為了與那陣陣衝擊一別高下，伊葉用勁甩上浴室拉門，力道之大自己也嚇一跳。
不知是抗議起了效果還是激情告一段落，又或者浴室拉門忠誠擔起阻擋音源的責任，在滴滴、滴滴的分針跳動中，伊葉總算滑入了柔軟的羽絨被褥，滑入了睡眠。她睡得很沈，沈著幾乎要忽略口乾舌燥，幻想自己還不如渴死在這舒適的沙漠中算了。
健忘的伊葉忘記在床旁擺上一杯清水，此刻的房間由於暖氣太過適當運行顯得異常乾旱。半睡半醒下，伊葉一搖一晃踉蹌打開冰箱。冰箱內的昏黃燈泡有半刻喚醒模模糊糊的伊葉，而琳琅滿目的飲品也加強了即將神遊的意志。是的，加強了。有鋁罐可樂、有瓶裝啤酒、有成對紅白酒，甚至還有洋芋片！但是，怎麼沒有氣泡水？
「不會吧，沒有氣泡水！」伊葉頹然關上冰箱，喉間溢出的聲音在空氣裡滿是乾澀。伊葉喜歡帶氣的礦泉水，略鹹的甘醇感喝一次後再也忘不了。
語涵總拿這件事看似不經意其實意在言外嘲弄。曾經在旅途中伊葉為了挑選一瓶氣泡水，跑遍全鎮大大小小商店。語涵從安撫：「礦泉水很好喝，妳將就一下好不好？」到轉為無可奈何：「妳有病啊，為了一瓶氣泡水拉我陪妳在太陽底下找。什麼叫做我不陪妳也沒關係！妳老是這麼固執，很令人擔心耶妳！」
老是。語涵用了老是兩個字，伊葉當然懂這是什麼意思。老是喝著氣泡水，因為忘不了。老是眷著唐曲悠，因為放不下。那又怎麼樣呢？語涵不能對她的行為怎麼樣，她也不能對心底那股偏執怎麼樣。
所以，伊葉隨機選了Abercrombie & Fitch連帽運動外套，從埋在背包最底層的皮夾掏出歐元，帶著她賴以維生的MacBook關上房門。
伊葉雖然很健忘，對於氣泡水的愛好正好彌補健忘程度。她記得撞球桌旁的小吧檯陳列許多選擇，當然有最喜歡的牌子：Apollinaris Classic。
這是一個早早沒入寧靜的夜晚，想必老夫婦早已就寢。鄉間旅社不會出現二十四小時經營的吧檯，老夫婦卻很貼心地在玻璃冰櫃前貼上「Drink Me!」的小紙條，一旁鋪著方格餐巾布的竹籃內有些零散銅板，同款小紙條寫著「Help Yourself!」。伊葉毫不猶豫挑了Apollinaris Classic，半透明的瓶身握在手裡有些沈，有些涼。她將紙幣放入竹籃挑了應該找回的零錢數，旋進下午待過的沙發邊打開MacBook。
果不期然，才剛登入Skype馬上傳來語涵要求語音交談的訊息。
「妳那邊應該是半夜吧？怎麼現在上線？」語涵連珠炮說完，不等伊葉回應馬上換了語氣對一旁同事交代：「你要去送件嗎？順便幫我買杯焦糖瑪其朵進來好不好？」
「一大早點焦糖瑪其朵，甜死妳。」伊葉實在搞不懂怎麼會有人喜歡甜得要死的焦糖，還是在咖啡裡！咖啡，不就是要喝原味？
「要妳管！」語涵比播音員精準，三秒鐘內聲調就從溫柔嫵媚轉為霸道蠻橫。「妳還沒回答我怎麼現在上線，妳不是那種犧牲睡覺乖乖寫稿的人。」語涵太了解伊葉性格，睡眠時間往往是清醒的兩倍，怪的是醒來後連草擬大綱也不需要打字如飛，真不知道腦袋裡裝了什麼。
「我說我在睡覺時想故事情節，妳不信有什麼辦法，睡到一半又有新點子就起來了。難得現在萬籟俱寂悄無人聲，浪費文思泉湧豈不可惜。」伊葉不好意思提其實是為了買氣泡水，省得惹來語涵開罵。抗議兩句連忙轉開話題：「我到旅館後傳給的稿，妳收了沒？」
「我剛看了。妳把小流閣寫得好變態。」語涵咯咯直笑。「尤其是我一配上曲悠的臉，忍不住就想笑。還地獄修羅呢，真有妳的。」
伊葉也莞爾：「我想試試以前沒寫過的人物性格，妳不覺得用阿修羅來描述曲流閣，挺傳神嗎？嗜血好戰又憍慢，從地獄來的使者偏偏美麗非凡。」
「妳說阿修羅太傲慢自負、太好鬥執著、甚至太漂亮我都同意。但說是地獄來的，我就不同意了。」一旦討論起創作理念，語涵瞬間恢復該有的幹練。
「為什麼？」伊葉喜歡語涵時不時丟出的異議，不見得貼近構思但總能帶來不同激盪，而往往與劇情走向有某種程度的不謀而合。她也想知道只看了幾個章節的語涵這回能不能猜對真正想法。
「因為那是伊葉自以為的地獄啊！」語涵說得理所當然：「就像阿修羅，天道、人道、鬼道、畜生道其實都有阿修羅存在。為什麼伊葉覺得曲流閣一定是從地獄來？相由心生。伊葉碰見青蛇怕得不得了，但曲流閣也沒說錯：『有時人性險惡比起蛇毒有過之而無不及。』我覺得有這樣認知的曲流閣不會只有惡的那面，伊葉認為她是地獄修羅太表面了。」頓了頓又笑：「更何況我也不相信妳會把曲悠寫成壞人。」
「妳繼續看就知道了。」伊葉賣關子：「說不定曲流閣是十惡不赦的大壞蛋呢。」
「得了吧！哪個美女在妳筆下會是大壞蛋。」語涵輕蔑挑釁又問：「妳住的那間旅館怎麼樣？我也想放個長假去歐洲玩玩。」
「還不錯，靠近河邊可以划船，只是隔音效果不太好。我怎麼知道？因為……隔壁在幹嘛我在浴室聽得一清二楚。還能幹嘛，就是妳想的那樣。哪來的鎖碼臺，有的話為什麼我房間沒有隔壁就有？妳想太多。」伊葉心不甘情不願將聽來的聲音化為敘述。
語涵停不下笑聲，幾乎岔了氣：「這麼純情的小葉子聽到實況轉播怪不得文思泉湧。好啦好啦我不鬧妳，開視訊讓我看看妳住的地方怎麼樣。如果不錯，我要去玩也能訂那。不要說妳會拍下來，我都還沒跟妳要欠了半年的照片，妳是把照片洗到太平洋了是不是？」
「一定要開嗎？」伊葉不放棄最後掙扎。她很討厭視訊這玩意兒，討厭對著鏡頭自言自語，討厭專心工作時有人盯著自己看。自從語涵曉得MacBook內建攝影機，一天到晚纏著開視訊互動，理由是面對面才能監督有沒有認真寫稿。現在語涵又找藉口，而且聽來還挺充足的。
「快點開！我方大小姐的時間很寶貴。」語涵帶上恐嚇。她最不喜歡伊葉拖拖拉拉的性格，明明知道結果不會改變，還不肯乾脆一點。
伊葉不得不將MacBook抱在懷內左移右動介紹環境：「這不是我房間，我下來寫稿。妳看，那邊是撞球檯，那是窗口，現在外面很暗什麼都看不見。對，那個是麋鹿頭，我怎麼知道是真的假的。」
「妳不要動那麼快，螢幕很晃！喔天，是壁爐耶，還有木炭，感覺好溫馨。小葉子小葉子，我現在就想跟老總請假。」
語涵興奮的語氣感染伊葉情緒，介紹也越來越賣力。只苦了兩隻手臂，高高低低舉著兩公斤筆記型電腦就為了尋找合適角度。
「妳看，這邊出去是門……啊……！」
「門口是不是畫旁邊那……啊……！」
隔著歐亞兩洲、海洋兩岸、日光節約，兩人異口同聲尖叫。
「I’m sorry. Did I scare you? I came to the lounge for a bottle of red wine. The light turns on and I assume somebody is here. 」
是下午的棕髮女孩。她披著薄薄的針織外套，微微皺褶的棉質上衣襯托健康膚色。方才伊葉轉身太快，看見黑暗中突然冒出的身影不由得失控。視訊那端的語涵也被嚇到了，一同拉高分貝。
「Yup, you scared me, but it’s alright. I don’t expect anyone appears in the midnight except me. 」伊葉劃開友善的微笑讓出一條道，心裡卻暗想：「為什麼每次我們見面，第一句話就是她跟我道歉？」下個念頭隨即轉為懊惱：「我的樣子一定蠢斃了，抱著電腦走來走去還一邊喃喃自語，她會不會以為我有病？」
「Are you a writer? I saw you concentrated on the work this afternoon, working so hard that you just had noodles for your dinner. I hope I didn’t disturb you.」棕髮女孩不急著離開，反倒歉然。
「No, it’s okay. Sometimes I like to hold my laptop and walk around, think about what I am going to write down. But just sometimes, not always. It helps me clear my mind while being stuck on one point.」我在講什麼！伊葉簡直想用拉鍊關緊脫口而出的理由。為什麼要跟陌生人講這麼多？而且……是很爛的解釋。
棕髮女孩果然笑了，不知道是因為伊葉的緊張還是伊葉受窘的模樣。「Being stuck on one point? It’s quite interesting. My name is Lynn. Nice to meet you in this special ‘thinking’ moment.」
「I am Yiyei.」伊葉跟著伸出手一握。她不喜歡別人連名帶姓叫喚，但在第四十三次糾正外國朋友如何發「小葉子」的音後，不得不承認「伊葉」容易多了。
語涵曾不安好心建議：「妳乾脆取個英文名字怎麼樣？Eva不錯啊。聽起來有葉的感覺。」「妳覺得我像Eva嗎？」「是不太像。不過就夏娃是亞當的一隻肋骨這件事看來，妳是曲悠的肋骨也說得通。要不就叫葉怎麼樣？Yei？很歡樂呢。照相時不是都要比YA！」伊葉肯定她根本在搗亂。伊葉不要成為曲悠的一根肋骨也不要成為一個符號，伊葉就是伊葉，獨一而無二。
語涵幽幽打斷思緒：「妳可不可以待會話家常？攝影機對著的位置好像太養眼。」
「什麼？」伊葉一時沒回應過來。
「角度啦！」語涵稍稍提高音量：「我看到的畫面正好是頸部以下肋骨以上！妳也太會取景了。」
伊葉臉一紅，趕緊調整螢幕邊小聲囁嚅：「拜託，妳講小聲點。很丟臉。」
「有什麼關係！」語涵一哼：「老外又聽不懂中文。妳真會瞎掰，什麼習慣抱著電腦思考。」
伊葉忙不迭覷了Lynn一眼，總覺瞳裡都是笑，撩起若有似無情懷。窘迫之餘趕緊關上視訊，還能聽見語涵最後哀號：「好妳個小葉子，有異性沒人性。」
「You have an interesting friend.」Lynn來到玻璃櫃逕自取出紅酒，好奇問：「Are you from Taiwan?」
「I am Taiwanese. How do you know?」她以為猜測是中國人的可能應該遠遠高於臺灣才對。
「You had a Wei Li Zha Jian Mian. That’s a Taiwanese brand, which is also my ex’s favourite instant noodles. She is a Taiwanese as well.」
Lynn吃過維力炸醬麵？伊葉這下驚奇了。她的前……she？她說她的前女友是臺灣人？「Where are you from?」Lynn怎麼看怎麼不像荷蘭面孔，深邃而細緻的輪廓不會太野放，也不會太小家碧玉。
「Originally from Bulgaria, and now I am working here. Would you like some wine?」Lynn在伊葉身旁坐下，有如女主人般自在。
原來是保加利亞，南歐獨具的美貌與氣質。「No, thanks. I have a bottle of sparkling water.」伊葉拿起氣泡水婉拒。
Lynn漫出笑意，將酒杯在水瓶上輕輕碰了一下。「Whatever, I have to say sorry to you.」
「For what?」伊葉困惑揚眉。有必要這麼正式道歉嗎？
「Well, I heard you slapped the bath door loudly. I am really sorry about it. 」
「You are my neighbour? Are you serious?」Damn it!真的是Lynn和金髮男友住在隔壁。伊葉恨不得找個地洞鑽進去，為自己那時的鹵莽抗議感到羞赧。
「 We left right after you. That's why I knew you are the next door.」Lynn耐心解釋，似乎感到伊葉的不自在，調皮轉開話題：「I am very happy to see a Taiwanese girl here. I haven’t met a Taiwanese to practice my Chinese for a long time.」
「You can speak Mandarin. Not kidding me?」Damn it!伊葉又一哽。Lynn會說中文！她不會聽懂了語涵剛剛說什麼頸部以下肋骨以上？難怪她的笑容若有所思。
「一點點。」Lynn將三字發得抑揚頓挫，不見生澀。「My ex taught me before. I learn that myself after we broke up. Hey, She gave me a beautiful Chinese name. I love it. You see, this is my Chinese name.」Lynn興致勃勃取來紙筆，一筆一畫勾勒：泠。「How to write your name, Yiyei, in Chinese?」
伊葉接過紙筆的瞬間泠的體溫緩緩傳流，很涼也很溫暖。她想起〈和崔舍人詠月詩〉中有「浩蕩英華溢，蕭疏物象泠。」泠的前女友果真替她取了好名字。「This is my name. Yi is my surname, and Yei is my first name, which means a leaf.」即使泠講得這麼淡這麼不經意，伊葉仍能感受她與前女友之間擁有相當愉快的回憶。那麼泠的前女友呢？泠是雙性戀嗎？伊葉好奇之餘不知道如何開口。作家屬於半公開職業，她不習慣別人探隱私，也不習慣探別人隱私。轉了幾轉後終於訥道：「Is it okay you stay here with me? Isn’t your boyfriend worried about you? You came down alone.」
「My boyfriend?」泠流露困惑接著恍然大悟：「Oh, you mean Antonio? Don’t worry about him. He got to celebrate his daughter’s birthday with his wife.」臉上漾出美麗的莞爾：「And one more thing, he is not my boyfriend. I am gay.」
伊葉有種自從遇見泠後思緒完全紊亂的挫折感。那，她剛剛跟我道歉什麼？不就是因為吵……吵到我了嗎？
「I am a call girl. This is my job.」
Call girl?
伊葉，真真正正陷入手足無措。
耳邊，傳進泠那輕輕柔柔歌聲。
《Stuck on you》 by Lionel Richie
Stuck on you
I’ve got this feeling down
Deep in my soul
That I just can’t lose
Guess, I’m on my way
Needed a friend
And the way I feel now I guess
Ill be with you till the end
Guess I’m on my way
Mighty glad you stayed
I’m stuck on you
Been a fool too long I guess
Its time for me to come on home
Guess I’m on my way
So hard to see
That a woman like you could wait
Around for a man like me
Guess I’m on my way
Mighty glad you stayed
Oh, I’m leaving on that midnight train
And I know just where I’m going
I’ve packed up my troubles
And I’ve thrown them all away
Because this time little darlin
I’m coming home to stay
I’m stuck on you
I’ve got this feeling down
Deep in my soul
That I just can’t lose
Guess, I’m on my way
Needed a friend
And the way I feel now I guess
Ill be with you till the end
Guess I’m on my way
I’m mighty glad you stay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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