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五、有情


「妳是來替我送行,還是盼著我別去?」伊葉望著阻在門邊的伊芸嘆了一口氣。

「別去別去。」架上鸚鵡重複兩字,恍若代替伊芸道出說不出的惜別。

「這鸚鵡倒不錯,也懂我在想什麼。」伊芸輕輕撫了鸚鵡毛羽。

「有蒙二哥暗中觀鬥相助無寧絕不吃虧,至於荃大哥會同妳理清無致與無遠那兩事兒,我與無靜參與百花教盛會最是適當。」

「我總覺所有事一件接一件,沒這麼簡單。咱們似乎面臨創門以來極大難題。」伊芸憂心忡忡。只有在同齡的小葉子面前才能放下一點擔子,若是小葉子走了,就怕自己載不住重責。

「芸兒,很快便沒事。」伊葉看進眼裡疼惜在心底。門主之位本該由自個兒扛起,是自己放了手,逼迫伊芸活潑不再。「無論如何我必盡心助伊門度難關。還是,芸兒不相信小葉子了?」伊葉將伊芸摟進懷內安慰,末句轉了調侃。

「怎會?」芸兒不由莞爾:「江湖都稱伊門無情,真該把妳推出去讓他們瞧瞧,無情伊門怎麼生得妳這般多情。有妳在還不堵了那些嘴胡說八道,倒是把它們撕爛才是。」

「妳哪還是穩穩當當掌伊門,別盡打著鬼腦筋違了門規。」伊葉輕點伊芸眉心,一揹包袱提步便要離開。

「小葉子。」

「怎了?」伊芸不是性格軟弱的女子,臨行前又喚名不似平常作風。

「無飄向我說,妳問過她書閣裡暗字部書卷第七十二卷之三十二冊旁還有什麼。」

「我問過。」沒有回頭,語氣坦然。

無飄無泊當日奉門令取出記載唐葉首次武鬥結果,事後伊葉曾拉著無飄問第七十二卷之三十二冊旁是否有第三十三冊。無飄搖著頭說沒瞧見。無飄與無泊是伊行撿回的孤兒,一對十多歲的姊弟專職謄繕武鬥結果、掌管書閣。然書閣暗字部屬機密重地,除持門主令以外不得擅入。唐葉兩人生平也在伊衡被逐出伊門後收入暗字部,伊葉則因幼時偷拿銀霜繡花把玩無意刺傷了手,才從伊衡那得知暗器來自唐離。兩人不打不相識,惺惺相惜下互換信物結拜兄弟,銀霜繡花便是當時唐離給的信物。

伊葉記得娘親曾對曲流閣提過,伊錄不在伊門棄人身上。那麼娘親的伊錄在何處?她在書閣內找了上千回,找不著。伊葉相信倘若真有第三十三冊,不定能弄清「那一夜」來龍去脈,因此趁機暗裡詢問交好的無飄。

「妳想知道什麼為何不問我?」伊芸聲調聽不出起伏。

「我不願妳為難。」伊葉終究轉身,眼神勾得伊芸也軟了心。「芸兒,論情妳是小葉子的表妹,論理可也是伊門門主。我若問了妳該怎麼答?」

伊芸定定回望,半晌輕聲:「妳娘的伊錄不在暗字部,還有一處秘地唯門主能入,歷來江湖隱密重事皆藏在其中。妳娘的伊錄就在裡面。」

伊葉不由晃了晃。答案,這麼快近了?

「可惜藏著伊衡伊錄的暗格我開不了,爹沒有留下鎖匙。爹說當年奶奶逐出姑姑後便由著她帶走鎖匙。那暗格巧奪天工非有鎖匙不得解,想來奶奶決意不許後人窺探深究。」

鎖匙?伊葉不禁凝神思索,腦海盤旋伊衡臨死吩咐︰「小葉子,娘要走了。舅舅會好生照料妳。娘以後不在,別忘了將爹的劍好生懸掛,早晚清水為祭。可別又拿來貪玩,妳爹在天上看著呢。」

字字句句彷彿昨日。然,娘教導歷歷卻沒提過鎖匙,這是千真萬確的。倘若伊錄得解,是不是那夜過往也會一併解了?那末自個兒是不是也能擺脫這恨不得、怨不得、無情不得、有情不得窘境?

「三姑姑,妳在想什麼想著都出神了,也不睬我問話。」

穩重柔和語調將伊葉拉回現況。「無靜,妳說些什麼?」

「我問這間客棧可好?今晚咱們在這歇息。」

「出門在外一切從簡,家裡那套稱呼省了去罷。妳是伊門分門主,是我該稱妳一聲分門主。」

「那不行。」伊無靜連忙搖頭。伊門輩分看得極重,雖說伊葉小上許多,姑姑兩字可不能省。

「無靜,妳不聽我的話了?」眼看伊無靜堅持,伊葉端起「長輩」架子逕自決定:「叫我小葉子就是。」

伊無靜遲疑片刻只得改過稱謂:「三……小……葉子,咱們就進去。」

「兩位姑娘來點什麼?」店小二趕上招呼,輕快拭淨桌面,攏著伊葉與伊無靜入座。

伊無靜答道:「清淡點的小菜來幾盤,口味別重了。」

「要不要來點熱黃酒?小店的黃酒味道可帶勁。」店小二視人眾多,見伊無靜看似文雅內蘊果決,也知這是常在外頭走動的角色。對這種人銷點酒總是不錯的。

伊無靜正待詢問就見伊葉凝神窗邊,似乎對那處獨坐獨飲的黃衫男子頗感興趣。擺手便道:「那倒不用,就請小二來壺龍井潤喉。」

「敢情好,就這麼著。」店小二笑嘻嘻轉身吆喝:「掌櫃的,先來壺龍井再……林大爺,這是……?」小二話沒完,平空接下跌落身軀,仔細一瞧竟是個女人,臉上還掛了紅印。一驚抬頭,就見滿臉福態的林大爺憑窗倚立很是惱怒。那附近本有幾張桌,除黃衫男子安然無恙外,其餘桌面或多或少茶水湯汁弄髒。

「他奶奶的。妳大爺我就是不回去怎地,誰讓妳來這拋頭露面丟人現眼!」

「幾個孩子多日沒見爹,我怕你出事。」挨了巴掌的女人勉強掙扎起身,細聲道。

「老子我有手有腳,妳咒我死是不?娶個老婆連個兒子也生不來,不回家好好待著做啥?晦氣!」

伊葉原在沈思,聽後眉心不由一皺,開口正要仗義執言卻被伊無靜悄悄拉了衣角阻擋。

吵鬧中還是掌櫃出了面,將林大爺夫婦請出客棧,原就亂糟糟的客棧待兩人離開更是你一言我一語說三道四。「這林大爺也不是什麼好東西,仗著賺了幾個子兒專玩兔子呢。」「兔子?什麼是兔子?」「就是專養你這樣眉清目秀的傻小子。林大爺哪,是兔兒爺。」「呸呸呸!我堂堂七尺男兒做那什麼兔子還成話不?」「你若攀上林大爺可是賽過當窮書生。」

「為何妳不讓我勸那林大爺兩句?」聽不得眾人嬉鬧評斷,伊葉乾脆轉了身不理。

「三……小葉子,莫忘了伊門門規。」

伊門人,一管筆,一頁紙,一語評高下。

更要緊的是伊門無情,不得有一丁點干涉江湖。

頭一回,伊葉深覺門規現實地可厭。一向不出伊谷門規宛若無物,牢記便罷。可真當面對時,真能無情如斯?「那林大爺只是普普通通一個人。」聲調弱了下來。她早瞧出這林大爺師承何處,雖說不過是名不經傳小派,九流之外繡花拳腿,仍舊屬江湖中人。只要是,伊門便無情。

「門規如此。」伊無靜平靜道來,心已因歷練而難撼。

「也罷。」半晌伊葉又回復波瀾不驚:「那林大爺安穩過今時不見得安穩過下夜。」

伊無靜微笑點頭,彷彿早有預料。

伊葉輕聲:「方才窗邊那獨坐的側影,無論握杯姿態或暗暗鼓起衣袖,在在顯見功夫不凡。林大爺的娘子跌地力道之大隔鄰幾桌杯碗全移了移,就他那桌穩穩當當。眾人喧鬧時我見他的小指微微一動,情緒似有影響。看來,他對這位林大爺不甚滿意。」

伊無靜不由佩服伊葉觀察能耐,這份功夫她可是在外奔波兩年才能運用自如,不料伊葉深居伊谷也能如此地道,有心考較一番。「那妳可知他是誰?」

伊葉搖頭道:「瞧不出。倒是他飲酒動箸兩頰肌理未動,分明是人皮面具。」

伊無靜見她一頓,好奇催促:「怎不接著說?」

伊葉其實憶起當年唐伯伯巧製人皮面具假扮爹爹,惹得娘差些墮淚。而這黃衫人面具卻與唐門絕技相差太遠。口中只道:「他不但戴著人皮面具還女扮男裝。男人用勁與女人不同,一杯酒握在手中,男子食指曲動先於小指之前。女子恰恰相反,凡心思波動小指總不自主彎曲在先。妳知她是誰?」

「這兒近川北,前往百花教恭賀新教主繼任的人不少,加以這回又有曲流閣武帖,消息轟動江湖。據說觀禮者達幾百人,她不顯身手年紀又輕,極難瞧出究竟。」

「會不會她從沒在江湖上露過面?」

「不無可能。不定是哪門哪派弟子初涉江湖,趁此次熱鬧藉機遊歷。」一番考慮下伊無靜有了計較:「小葉子,離百花教大典半月有餘,足夠不?」

「夠了。」伊葉嫣然一笑,起身欲追消失人影。話語,飄然落下:「百花大典,妳我再會。」

伊葉明白在記載伊錄這份職責上畢竟生嫩,以方才為例,激動之餘差點為林大爺挺身而出,犯下伊門門規。伊無靜命自己追隨女扮男裝的女子,除將此人記載在伊錄以外,更給了機會修習如何心如止水,如何伊門無情。若這都擔不好,連她也要懷疑自己能否面對曲流閣時公正決斷?

前方黃衫女子動作好快,使的身法一連變了七個門派,難以辨清師承何處。伊葉也不焦急,見她不遠不近跟著林大爺,也斂了己身氣息悄悄尾隨。哪知那林大爺竟樂顛樂顛走入狎院,這會摸著小童一把,那會摟個女人在手。伊葉幾欲羞煞臉,半是好奇年輕女子真會追入其中?她果真頓了頓,一個飛身上了屋頂顯然也不願入那煙花之地。

月色,沈。罩著年輕女子朦朦朧朧。若不是伊葉練就一雙夜眼,幾乎難斷屋簷下的那份暗是陰影又或人影?

林大爺在月色半沈時際才又樂顛樂顛離開。左一晃右一晃,晃地伊葉幾次差些脫口示警:「你緊著點,有人意欲對你下手!」

徐徐的風,吹得林大爺打著酒嗝,胡言亂語罵道:「操你娘的!爺我有的是錢,你格老子見錢不見我是不是,我就用銅板子砸你!瞧你不涎著求老子砸你!」也不知他嘟嚷什麼,又笑又吼。

「姓林的。」徐徐的風吹來三個冷字。

「誰?是誰?」林大爺望前望後,醉眼茫茫。「這是怎麼著,醉糊塗了我。」右腳朝前一邁,顫顫停在半空。

「姓林的。」徐徐的風又吹來三個冷字。

「他媽的哪個王八羔子,有種的給爺出來,別躲著像娘們似的。」林大爺粗聲一吼,僅一片靜悄回應。左腳打定主意一邁,又顫顫停在半空。

「姓林的。」徐徐的風再次吹來三個冷字。

「你……你到底是誰?」林大爺渾身起了疙瘩。「我不怕鬼的。說出爺的來歷嚇死你,爺是……。」

「姓林的。」徐徐的風不止三字。「打女人了不起是麼?」

有了聲響總比方才飄忽好些。林大爺穩穩心神口氣一惡:「怎麼,你管得著爺的家務……。」

話,未完。

再也,不能完了。

林大爺嘴角滲出鮮血,如瀑布般滴滴答答。滴滴、答答。

伊葉緊抿雙唇靜觀其變。好快的動作,就那一瞬間銀絲穿舌而過,硬生生將林大爺的舌頭拔了出來。

「打女人了不起是麼?」輕輕幽幽,一字未變。此刻聽在林大爺耳裡,汗流雨下。

「不說話,是不是沒聽見?」

斷了舌的林大爺當然說不出話,或許,再也聽不見了。銀絲迅雷不及掩耳猛然轉了方向,剎那由他的左耳穿越右耳。

伊葉捏緊指節難忍挺身衝動。不可!不可出手!伊門人,一管筆,一頁紙,一語評高下。凡身在伊門必得置身事外,不得扶弱濟強、不得鏟奸除惡!

「原來你看不見我,無怪聽力如此差勁。」聽來似惋惜,語氣卻冷冰。

銀絲彷彿活體,自有生命般從右至左疾刺林大爺眼曈。

林大爺再也撐不住,跪地。雙目、雙耳、舌頭,在月夜下成了無目、無耳、無舌,可怖地詭異。林大爺,維持動也不動的扭曲姿態,血盡而亡。

伊葉想哭,哭不出淚。伊葉想笑,笑不出聲。這便是伊門處事態度?伊門無情,無情如斯。

「看完了妳還不走?」伊葉不及回應,年輕女子如鬼魅現身。僵硬人皮面具覺不出真正心緒。或者,有沒有拿下面具也無謂。面具底下的面容應當這般冷絕,是不?

「妳,為何要殺了他?」方才那一幕太觸目,驚心的卻是無力阻擋。明知結果如何也要硬逼著自己睜眼面對殺戮。怎地沒有人告訴她,記載伊錄的筆,是抖著。

「拋家棄女,花天酒地。」

「他再怎麼不是也是幾個孩子的爹,何必置他於死地!」若能一較高下,伊葉巴不得上前揭開人皮面具,瞧瞧她的心究竟是不是冷的、硬的、石頭做的。

「這種男人死不足惜。」年輕女子低頭望向伊葉顫抖的手,語氣輕蔑:「據說伊門無情,想不到伊門人也不過如此。妳可瞧出我的來歷?」

「妳連使七大門派輕功:神行百變、五步迷蹤、霧裡飛花、流雲秀水、扁針渡人、暗行隱影與七巧連環。」伊葉受不得嘲諷,穩了心神一口氣不歇:「方才拉下林大爺舌頭那招是東瀛柳葉流的『柳葉裂石』。妳引他說話越多,張大口時趁勢扯下舌頭。接著妳使了一招小南天的獨門絕技『一往無回』,以銀絲為介催動內勁震破耳膜。最後是北疆馬王馴馬時的竅門『迴鉤索』,用來刺瞎雙眼。不過這些都不是本門功夫。」

「那就是瞧不出了。」年輕女子不減輕蔑,淡淡。

「慢著。」伊葉一閃身攔住年輕女子。「我雖不能道出妳何門何派。卻知妳師承中原以西,非南非北也非東。」

「何解?」

「若不是為了掩飾身法,何必以東瀛、小南天、北疆馬王招式示人?東南北,獨獨缺西,就是怕我看出蛛絲馬跡。」

「看來伊門人倒不容小覷,小葉子。」

前半句令伊葉鬆了心,下半稱呼卻不得不驚。這女子聽力好利,早聽見無靜喊名。這麼說她已知我們對話?也難怪現了十來種武功,分明是考較自己來著。「不敢當。」伊葉不動聲色。

「伊門門主伊芸,四分門門主則為寧靜致遠。我倒是沒聽說有小字輩的。」

伊葉回想客棧對話不曾直呼無靜,幸虧如此,眼前人不知與自己同行的那人便是伊無靜。「小葉子在伊門無名無份,只是底下人罷了,哪能跟分門主或門主相提並論。」

「區區門人便有這般眼力,真瞧不出。」平淡口氣聽不出是讚是抑。

「也瞧不出女俠懲奸罰惡,戴了張人皮面具是要掩蓋什麼。」伊葉輕聲。

「這麼想瞧我的面容?小葉子。」

「這麼想瞧我的伊錄?小丫頭。」伊葉自小與伊芸吵鬧至大,針鋒相對向來不落下風。本以為她會因挑釁大怒,哪知卻只頓了頓不語,半晌竟伸手揭去臉上面具。

月色下的年輕,在飄散的血腥裡半顯無情半既冷酷,偏又清麗地過份些。彷彿那地獄修羅,非鬼、非人、非神,美奐絕倫,致命絕倫。

地獄修羅!

佛經言阿修羅介於神鬼兩道,非天、非同類、不端正。其性好鬥、憍慢、執著而念強。男極醜惡女則美麗非凡。阿修羅王之女舍脂為帝釋天所奪,憤與天帝大戰,佛陀收服成護法八部眾。天龍八部,分別為天人、龍神、夜叉、乾闥婆、迦樓羅、緊那羅、摩侯羅以及阿修羅。

弄不清這地獄修羅從何至為何而來,那夜起伊葉尾隨身後,意欲從身形步法、招式動作間探出師承派別。對這無名無姓不願道出來歷的年輕女子,也不好直指對方為噬血魔頭,伊葉只得沿用第一次的針鋒相對:小丫頭。

小丫頭自然曉得伊葉緊隨目的,唇邊掛著冷笑,並不攔阻。有心考較伊葉能耐,除了原使出的七大門派輕功、致林大爺於死地的三招外,小丫頭再不顯露多餘功夫。兩人就這麼一前一後僵持,夕陽夜月裡沈默地拉出身影悠長。

伊葉不知道小丫頭打什麼主意,看著方向往百花教總壇,估約該是觀禮賓客。只一路上小丫頭不再出手,安分地令她又是焦急又是慶幸。焦急的自然是伊錄上記了一筆,可還弄不明對方來歷。慶幸的卻是莫讓冷血如她再起殺念,視殺人如捏死螻蟻般輕易。

打從伊行傳授伊氏功法起,伊葉已懂何謂血進血出是江湖。可如小丫頭不分輕重虐殺、甚且享受其中的做法,讓她自心底油生極不舒適感受。或者,最不舒適的便是不得阻擋小丫頭妄行,反倒需冷下心緒一盡描繪血腥職責。何時,自己才能仿效伊無靜,面對暴行也能安然不動沈穩以對?

要說小丫頭毫無人性似乎過不去,她仍帶著她那人皮面具,面具是冷的,眼神是冷的,偶一為之的善行卻是熱的。

譬如今早一位外鄉漢子貌似囂張多日賊偷,官差們早為這事兒頭痛萬分,不由分說將他扭送官府再論。明眼人都知是替罪羔羊,只嘆他運道不好。且不管三七二十一,先來個屈打成招案子還不結了?

「這等閒事小葉子也動惻隱之心?」小丫頭倒了一碗茶,不涼不熱開口。

伊葉已經習慣小丫頭一路冷若冰霜,也不理會,只在心裡轉著該如何幫那漢子澄清。她早瞧見漢子雖潦倒卻身有武藝,官差也是練家子,一來一往間頗有模樣。只漢子餓得面黃肌瘦,沒兩三下就被眾人重重踢了幾下,連血也嘔出來。該幫麼?不該幫麼?伊葉陷入猶豫不決。原來,伊門的筆不僅是抖著,也是忍著,忍著伸張正義的念頭,含冤莫白。

伊葉遲疑不過一時。當夜小丫頭房裡傳出聲響,她趕緊隨著那身影一躍窗外。不及細思深夜出棧是去哪兒,就見她不過一招「迴鉤索」便將橫行盜賊擒住。伊葉差些兒閉眼,不肯再歷林大爺死前慘狀。哪知小丫頭僅僅回望一眼,那瞬間流波彷彿嘲弄自個兒矛盾,有情不得無情不能。

盜賊,沒死。小丫頭將他縛上衙門門柱,隨手以銀絲作樂,銀絲點點,重擊申冤鼓。還是那麼半招「柳葉裂石」,不露底細。

咚、咚、咚。

咚、咚、咚。

咚、咚、咚。

重鼓作響劃破層層黑暗,當衙門門縫透出些光明時,鼓聲未停人影緲。

「小葉子,妳還是沒瞧出我的來歷。」既像肯定又如惋惜更似奚落。

「即便如此我至少曉得妳非單單冷酷無情,多謝妳救了他。」坦然道謝,毫不扭捏做作。

人皮面具下只那雙眼,此刻澄澈地似乎有些異樣情緒。「我待如何便如何。」小丫頭喜怒無常,一轉頭竟撕下面具狠狠甩在地上,頭也不回離開。

伊葉苦笑思忖這小丫頭與芸兒有得較量,都是孩兒心性受不得人誇。只伊芸明辨是非,身擔一門之主,就小丫頭任性妄為行事乖張有違常理。嘆氣之餘拾起擲地面具揣進懷內,提氣伴隨。

不知不覺兩人因擒拿盜賊拉近距離,少了些防備。可兩人既有心掩飾真正身分,對話間難免虛虛實實、相互試探。

「聽說伊無靜將往百花教判決交接大典。妳打此過是為此事?」小丫頭狀似不著意。

「大典難得,我好容易求了分門主來瞧一瞧。小丫頭不也是?」

「小葉子真該長長見識。」她顯然對伊葉動不動以小丫頭相稱極為不滿,反唇相譏:「伊門出了妳這樣軟心腸的門人,也不知是幸還是不幸。」

「有妳這般視人命如草芥之人,也不知江湖是幸還是不幸。林大爺早在妳以銀絲由左耳疾刺右耳時穿腦身亡,妳何必補上『迴鉤索』挖了雙眼。」

「妳倒好笑。妳同情他死得難看,誰同情他妻女活得難看?」小丫頭冷道:「難不成伊門沒告訴妳江湖本就弱肉強食。今日我殺他,難保隔天我不被人殺死。不想死,何不把自己練強些?報仇血恨你爭我奪,死便死了哪管下手乾淨不乾淨,這便是江湖。」

伊葉一噎答不上話,難道真錯用惻隱之心?語氣不由一弱:「林大爺罪不致死。」

小丫頭正待駁斥卻聽身後伊葉呼吸一重,不免探問究竟,哪知不聞答話只聽呼息沈重,心頭一緊顧不得鬥嘴回身關切,就見伊葉臉色僵白手指樹上青蛇。青蛇以尾盤踞枝幹,蛇信離面僅三寸。她被伊葉如臨大敵模樣弄得先是一愣才從馬背一縱,支手便將青蛇攏在懷內。「原來妳怕蛇。伊門人這般畏懼,若是見著百花教主與曲流閣相鬥一堆毒蛇蜈蚣蜘蛛漫爬,說不准立馬便暈過去。」聽來似刺,語氣其實輕上幾分。

「怎麼?伊門人便不能怕蛇。」伊葉驚魂未定駁斥。可她,真怕蛇。自那夜曲流閣以蛇簫召喚成百上千毒蛇以後,那嘶嘶聲響、晶亮黏液、娘親捨命,彷彿惡夢揮之不去。猶記舅舅取來毒蛇傳授辨毒時,不爭氣地竟暈了過去,將芸兒嚇老大一跳。如今人是大了,懼意雖不似幼年龐大,可也不容小覷。

「妳何必怕牠?」小丫頭竟將青蛇往前遞,不理伊葉臉色一變勒馬後退,溫聲又問:「妳何必怕牠?」

「妳做什麼!」伊葉強壓怒氣。

「牠可沒毒,有毒又如何?妳怕被牠咬,牠還怕妳踩了地盤。」小丫頭放軟語氣,斂了眼眉細細安撫青蛇。「妳怕蛇卻一心幫人,無論好壞。小葉子可知有時人性險惡比起蛇毒有過之而無不及。」

伊葉又一怔。這小丫頭究竟何人?一會兒冷酷無情一會兒小孩心性,又一會兒說出發人省思道理。憶起方才御蛇手法似乎在哪見過,俗話說「取蛇取七寸,難脫手掌心。」可小丫頭不過輕鬆拈來,青蛇便自顧攀上腕臂。哪門哪派以此等功夫抓蛇?不及細想前方忽傳兵器交鬥引得注意。

一名刀疤累累漢子腳下踏「威」字鏢旗,得意非凡:「江湖皆知王海達一錘斃命,你還守著這塊破布做啥?」

「士可殺不可辱,我陳某守不住這趟鏢只怪武藝不精,護鏢不利要殺要剮沒有二話。你作踐威振鏢旗,綠林道上有這條規矩?」陳鏢頭喝道。身後寥寥數人勉力支撐,放眼滿地十來具屍首。

「王海達一死還成什麼威振鏢局。」刀疤漢子陰惻一笑:「這塊破布給老子擦鞋也不配。」

「去你的王八羔子,姜某死便死了還怕你不成。」一聲怒吼閃出身影,帶起長槍奮勁一刺。吼聲未絕,刀疤漢子隨手一撥,來人悶哼倒地。

「妳可別說又想管閒事。」小丫頭已經放了青蛇,悄貼伊葉身後觀看。吐氣輕語,一字一字吹得伊葉從脖頸上起了奇異感受。

伊葉一定心神低聲:「那十七刀欺人太甚,奪了鏢便罷何苦相逼。」十七刀乃刀疤漢子外號,伊葉一見身法便知來頭。據說他通身帶十七刀致命傷痕,人稱十七刀,佔山為王,附和之眾百餘人,成了綠林中一股勢力,官府圍剿多次不見成效,反倒弄得他更氣焰囂張。除威振鏢局能一較高下以外,大小鏢行避之惟恐不及。如今威振總鏢頭王海達新喪,十七刀不免折辱對方一番。

「那又如何。」小丫頭又轉冷淡,拉開與伊葉親暱距離。「不想死,何不把自己練強些?我要走了,妳要麼便待在這兒可什麼也幫不上。」

眼看小丫頭與剛剛逗弄青蛇模樣有若二人,伊葉暗想果真是地獄修羅,冷熱不定。正要抬步不意觸動懷中物:人皮面具。「是了。有這面具掩飾救人,自然不會疑心伊門出手。」伊葉一喜,忙將人皮面具覆上一邊撿起幾顆石子。

十七刀武功不低,一身金鐘罩出神入化,向來黑白兩道極為頭痛。伊葉熟讀各門各派武笈,只一眼已辨清十七刀金鐘罩罩門,正正右手虎口。十七刀刻意雙手不上防具,反倒穿了護心甲掩飾。眾人往往誤認護心甲下為十七刀罩門,卻沒料到最危險處所越是安全。

伊葉石子穩穩扣在兩指間,正待提氣出招猛然丹田翻騰湧上作噁之意,石子便這麼清脆落地。引得十七刀四下張望,定睛就朝伊葉藏匿草叢流星踏步而來。伊葉正要 避開已然不及,刻不容緩一股氣息無聲近身,埋怨裡是難以察覺焦急:「誰讓妳偷了我的面具!」「小丫頭,就知妳不是冷酷無情。」伊葉虛弱一笑,踉蹌倒進小丫頭懷裡。

伊葉甦醒就見小丫頭背對身影,清風裡俏生生獨立。

「小葉子。」小丫頭沒回頭淡淡喚了一聲,下一句越是淡然如刀:「妳究竟是誰?」

「小丫頭,妳又是誰?」伊葉聲調同般輕也同般鋒利。「人皮面具餵毒表面看不出究竟,可戴上之人一旦提氣發功,若無輔藥打通筋脈劇毒立時入五臟六腑。這是曲流閣練功法門之一,妳是曲流閣門人!」

「我原想替妳解毒,卻沒料到妳已百毒不侵。常人若是碰了人皮面具輕則發癢重則潰爛,妳不同一般因此忽略面具奧妙,直至提氣運功才引得氣血逆流。妳從哪裡得來唐門失傳已久的九清還魂丹?」回眸間已經厲了眼神。

「原來,這便是九清還魂丹。」伊葉澀道。

當年唐離交代白丸在遇見曲流閣後服用,裝啞瞞過,直至伊葉遇蛇昏厥才懂真正妙用。那回被毒蛇驚了暈眩,毒蛇受嚇後反咬一口,伊行療傷時察覺伊葉體質早與常人不同,至此百毒不侵功法大增。九清還魂丹煉製困難,百年難得一丸,清毒療效卻是舉世無雙,服下後功力更是進展神速。唐離怕伊衡不願收下藉口啞藥,如今由小丫頭一語道破白丸來歷。

陡然伊葉一震。她想起來了,全都想起來了。為何小丫頭御蛇似曾相識,為何小丫頭性格喜怒無常。還有那分狠絕飄然,分明神似那人舉止顧盼!怎會……怎會記不得?「妳是曲流閣閣主曲流閣,又或該稱妳一聲唐曲悠?」

「妳便是那與伊門門主伊芸同輩,葉伊二人之女伊葉。」

寒氣隱隱,邪氣盡現。一翻手,蛇簫正正抵在伊葉喉間。

地獄修羅,曲、流、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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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無鎖文,歡迎閱讀。請勿擅自轉文、盜文。如喜歡這些故事,請洽博客來(紙本)、讀墨(電子書)購買。謝謝支持。

歷年出版作品:
《大荒遺冊・卷一》三秀
I am NUKE: The Prometheus Tomb(US Amazon)
《止戈外傳・問天》
《相逢有時》
《止戈》
《天火》(豆瓣閱讀電子書)
《無鬼咖啡館》
《墮天使》
《水印月》(思維三部曲之三)
《蝶戀花》(思維三部曲之二)
《樹纏藤》(思維三部曲之一)
《Yang》(教育部性別平等教育優良讀物推薦)


創作中:
《大荒遺冊・卷三》越人歌
《伊底帕斯的詛咒》

FB: fb.me/croatiayangfans
Email: croatiayang@gmail.com
Blog: croatiayang.blogspot.com

電子書出版

書籍上市中(詳情點圖)




說書人YANG @F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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