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車轆轆前進。望著不斷後退的樹林，伊葉總算認清剛剛浪費了大好時間埋頭創作。將校對完畢的檔案儲存後乾脆地收起MacBook，額頭倚著窗口出神。這是一列舊型火車，不緊不慢跑著。風景刮刮替換，每一頁如此相似，每一頁如此相異。心裡明白這株樹不會是下秒鐘的那株樹，然而下秒鐘的那株樹又跟這株樹雷同。這就是大自然了嗎？那麼從高空俯瞰人群會不會也是這個人長得像那個人，沒有什麼不同？這麼一來，「同」與「不同」又有什麼差別？

玻璃窗倒映伊葉突然其來的笑靨，很是燦爛。伊葉想到有趣的雙關聯結，自己懂得其中幽默卻是難與旁人分享：「同」與「不同」又有什麼差別？同性戀與異性戀又有什麼差別？

這種伊葉式的辯證往往無疾而終。總是聽來言之成理寫下後其實不成邏輯，偏偏這時的伊葉任憑幻想奔馳的情形更為嚴重。或許，她只是利用紛雜的思緒壓下語涵關於一夜情的批評。

為什麼一夜情必須跟性愛扯上關係？不，應當糾正說詞。一夜情，有性無愛。究竟是誰定義這辭彙以致於侷限了感情分類？一夜情，一夜激情。一夜情，難道不能是一夜柏拉圖式情感？語涵聽到這麼解釋一定又要大肆嘲笑。然而伊葉很認真，很認真看待自己對一夜情下的註解。因為認真得太用力，最終以無聲的抗議終結爭論。

伊葉注意到有片飄落的秋葉緩緩拂上河面，隨著悠悠的河道順著漣漪蕩漾。秋水靜靜流過，秋葉也靜靜地流過。依徬著秋水的秋葉很舒適，就像伊葉依徬著曲悠也很舒適。所以，怎麼能不認真呢？曲悠的存在如同清澈的水分子，早將伊葉包圍其中，陪伴著便能安心。

剛滿十六歲的那夜伊葉一剎體會愛情與友情多不同，兩者的差異如天差如地遠，相隔千萬里。那不是一見鍾情，她與曲悠伊芸打小三人一塊玩到大、鬧到大。那是一見鍾情，彷彿渾沌初開，霎時衝破茫然鋪天蓋地捲起無波心湖，惹來湖面如晝明亮而美好。伊葉咚地一聲跌入曲悠的酒窩、曲悠的剔透，在曲悠的淚水滑進離唇角不遠的凹陷處時再也爬不出來，滿足地陷溺其中。

那般的電光火石註定綿延，此恨綿綿無絕期。伊葉每回讀著白居易的〈長恨歌〉，就會想著無絕期的究竟是愛還是恨？

「曲悠，我可不可以吻妳？嘴唇上的那種？」十六歲的伊葉是個直接的人，以為愛情也能像友情直接而乾脆。「我喜歡妳，我們可不可以手勾手？」這是她同第一次見面的小曲悠的第一次對話，小曲悠開心地伸出手挽著小葉子。

而這回，我愛妳，我可不可以吻妳？

曲悠只是搖頭。笑著搖頭：「小葉子，別玩了。」

伊葉也笑。笑裡執著：「我愛妳，曲悠。」

曲悠仍是搖頭，一句又一句：「小葉子，別玩了。」

兩人的笑，兩樣的心情，兩種的扎痕。彷彿一場耐力賽，較勁誰的笑容璀璨而華麗。

伊葉的初戀，來勢倏忽，重重擊打心臟。

伊葉的初戀，終結倏忽，重重擊打心臟。

伊葉的心臟，留下細細的傷痕，輕輕地纏繞一圈心室。舔著是甜的，甜中帶鹹。

其實伊葉不怨懟，曲悠不能阻止自己愛上，同樣自己也不能阻止曲悠不愛。伊葉從那夜起開始創作一篇又一篇小情小愛，在文章裡實踐虛幻的愛情，深情而偏執。父親的提醒伊葉不是沒聽見，只不過連小情小愛也填不滿那份迷惘，又如何能走上他的期許？

伊葉的一夜情，父親知、母親知、妹妹知，連語涵也了解來龍去脈。妹妹建議看心理醫生，父親卻說談個戀愛就沒事。母親身體力行，暗裡不知推著語涵多少回，就要她多介紹女性朋友開拓交友圈。伊葉試了，但沒人能將伊葉從這種奇異的漩渦裡帶離，即使曲悠也不能。

曲悠對伊葉很內疚，伊葉也對曲悠很內疚。愛人的人與被愛的人不見得幸福，不是心中所期盼的形象就不會幸福。

在愛了十二年後伊葉驚覺連妹妹都快結婚了，那麼已經邁入三十的曲悠是不是也該結婚了？伊芸曾說曲悠拒絕許多次的求婚，欲言又止裡讓伊葉懷疑起曲悠的拒絕是因為害怕自己難過嗎？伊葉決心出國暫歇，釐清一切。可是就連出國哪，她也不自覺循著曲悠嚮往的地區前進。好比現在抵達這偏遠的小村莊，就為了曲悠無意提及：「聽說Geithorn很漂亮，真想去看看。」

當伊葉好不容易抵達旅館，天色暗沈得差點辨不清小徑。矗立在河道旁的磚造旅社寧謐如童話故事，溫馨。

「非假日的旅客好像不多呢。」伊葉環伺過於安靜的廊道自言自語。旅館主人是對殷勤的老夫婦，熱情介紹自備的晚餐多麼豐盛，語氣十分自豪。伊葉聽得饑腸轆轆，一眼瞥見餐廳開放時間只得惋惜拒絕。還有兩小時，伊葉熬不過兩小時的煎熬。

餓著的伊葉決定翻出泡麵果腹。一手拎著MacBook一手選了維力炸醬麵，急急忙忙衝向舒適的、擺著撞球檯的吧臺角落。維力炸醬麵引起主人夫婦好奇，伊葉耐著性子解釋該如何煮泡、如何撈出麵條攪拌調味料、如何用剩下的熱汁熬成一碗清湯。老先生老太太不由發出一陣陣讚嘆，撲鼻的香味與他們印象中的泡麵大相逕庭。其實伊葉不愛吃泡麵，只是旅行途中認識同樣來自臺灣的遊伴，對方回臺前就將僅餘的幾包好東西留給伊葉。

老太太貼心送上一杯卡布奇諾，獨留伊葉一人窩在沙發休憩。窗外幾隻飛雁掠過，伊葉心想該不該再修個稿，安排一隻鸚鵡？

伊葉極快陷入寫稿情緒，偶爾一口泡麵偶爾一口咖啡，專注中忽略了周圍喧囂，直到匡瑯一聲驚了心中混沌。一顆亮晃晃的撞球骨碌碌轉到伊葉腳下。

「I am sorry. Are you alright? 」伊葉低頭，正好迎上蹲伏身旁的女孩。那女孩，一頭棕髮張揚地飄著。那角度，項鍊不偏不倚沿著美好的鎖骨沒入衣內。

「Don't worry. It's fine. 」伊葉收起目光，望見女孩身後的金髮男子朝自己微笑招呼。男子很賞心悅目，但配上女孩的年輕，伊葉閃過的念頭也是：「大概是父女吧。」喔，不！伊葉修正 了。當她發覺兩人口舌交纏的熱情，原來是一對情侶。伊葉覺得位置不再舒適，處在其中有點尷尬，匆匆收拾資料後決定回房休息。

房間很乾淨，浴室很寬廣。伊葉在浴缸內放起熱水，打算在就寢前來個舒適的沐浴，補個好眠。

水嘩嘩流著，在伊葉踏入浴缸時濺起一個又一個小水滴，留下一捲又一捲小水紋。蒸汽蒸著伊葉放了鬆閉眼，以全然緩和的姿態倚靠邊沿，靜靜沈思。

又是哐瑯一聲！

伊葉皺眉睜眼。聲音是打哪來的？聽起來不像是房內物品掉落，那是……？

再一秒，伊葉懂了音源從何而至。也不知是蒸汽紅了雙頰，還是那音源紅了雙頰。

鄰房的浴室傳來聲響。很低，也很高昂。很細，也很渾厚。很熟悉，也很陌生。

伊葉記起棕髮女孩道歉中帶著溫暖關懷。伊葉也記起她在撿拾撞球時指甲若有似無劃向自己的小腿。伊葉更記起當她和男友熱烈擁吻時，望著自己的眼光有好奇有玩味也有一絲甜。

伊葉把自己深深地埋進水裡，企圖攔阻思慮紛陳。

可鄰房的聲響依舊穿透水波，輕輕淺淺包圍伊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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