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三、伊門


靜月斜灑幽谷屋宇,極是寧謐。遠處山泉流洩,化成一泊鏡湖。湖心築了潔淨竹舍,微風吹拂窗櫺輕紗揚起,隙縫裡隱約可見女子身形,纖細修長。那女子似乎正預備從桌上拿起什麼,卻是頓了頓回身拉開門扉,月色襯著一雙眸子,清清沈沈裡不覺流露天成勾態。眸子對著空無一人的湖岸,輕淺道:「芸兒,妳還不出來?」

「小葉子,本以為這回能瞞過妳。」對邊傳來咯咯笑聲,一道翩影飛掠湖面轉瞬至竹舍前。

「都成了門主還這麼胡鬧。」伊葉將芸兒迎進屋內,隨手點燃燭臺,照得一室晃亮。

「還這麼胡鬧,還這麼胡鬧。」架上鸚鵡學著伊葉口吻,呀呀出聲。

「妳養的鸚鵡可不得了,還會繞著彎罵我胡鬧。我這是督促,考較妳勤不勤著練功,躲懶了沒。」芸兒正正神色,眼神藏不住一絲頑意:「伊葉,如今妳的夜聽精進如斯,伊門上下該屬妳是第一人。伊門有幸伊芸有幸,可喜可賀。」

伊葉被這性子活潑的表妹逗得一笑,執起壺倒了杯清茶。「門主好勤奮,日間掌門事夜半管門人,盡心盡力無人出其右。伊葉清茶一盞聊表心意,給門主潤潤嗓子。」

「小葉子好小氣。」嘴上雖嘟嚷伊芸仍是接過杯碗,安安生生啜著茶香。伊葉尋思,芸兒平日總一句接著一句同我鬥嘴。今個兒怎麼了?還真是來討茶水?不及多想就聽她問道:「妳要收功?」

伊葉點頭,曉得伊芸見著桌上的銅盆與藥箱。伊門記載武林中事,便是靠著一雙眼觀察、一對耳傾聽,將視力與聽覺修習至登峰造極是伊門秘傳功法,然則過度使用眼耳便是一種傷害。如同武林人士手中兵器難免鈍滯,平日須小心保養。對伊門人而言,呵護雙眼雙耳同等要緊。

「剛見妳屋裡漆黑,猜妳正練功來著。妳躺下,我來幫妳。」伊芸放下茶碗,熟練從藥箱裡擇出草藥裝進棉袋,又將棉袋浸泡銅盆。待棉袋吸乾盆中汁液後拾起棉袋,轉身覆蓋上伊葉雙眼。

「妳專程到這便是替我收功?」伊葉靜靜躺在床上,感受藥汁在眼膜上起了舒緩效果,撫平一日修習的疲累。

「姊姊。」

「好端端做什麼喚姊姊。」突如其來敬稱令伊葉一陣不自在,她僅比伊芸大上幾月。十三年來兩人打打鬧鬧慣了,芸兒、小葉子,小葉子、芸兒,鮮少以姊妹相稱。

「姊姊,兩年前妳為何要讓我,不肯接門主之位?」

伊葉覺出伊芸轉為正經,卻只管不動聲色回道:「妳說什麼呢?舅舅考較我們功夫,勝者為伊門主,明明白白是妳得勝。」

「妳功夫一向比我好,怎會輸?」

伊門自創門以降門主向來傳女不傳男,箇中原由為何眾說分歧,然而女子掌位成了約定俗成。每代女性子弟於門主卸位前較量功法,勝者繼承門主大位。至伊衡與伊行這代人丁凋零,唯有伊衡是女,順理成章應由她接任,卻因被逐出門派其弟伊行竟成了開宗以來首位男子掌門人。

十三年前伊葉領著中毒的娘親重返伊門,伊衡果真如曲流閣所言十二時辰身亡。此後伊葉由伊行親自傳授伊氏功法。他有意將門主位傳給甥女,以慰姊姊在天之靈,自是對伊葉盡心盡力指導。伊行依祖宗規矩舉辦三場較藝,不料最後一場比試卻由伊芸勝出。

是夜,他悄悄喚來伊葉溫聲:「小葉子,妳瞞得過別人瞞不過我。」

伊葉心中打鼓卻問:「舅舅指的是什麼?」

「第一場我讓妳與芸兒較學識,立斷五十具屍首上的大小傷痕由來、死者武功派系,芸兒贏了。第二場比聽覺,幪眼分辨五十場武鬥結果,妳勝了。第三場是眼力,五十柄看似相同的長劍,寫下每柄真正尺寸。最後一柄一尺三寸七分八厘。芸兒寫了一尺三寸七分二厘,妳的是一尺三寸七分,因此輸了。」

「小葉子輸得心甘情願。」

「舅舅說了,妳瞞不過我。」伊行攤開第三場比試試紙,手指墨痕嘆道:「妳這起筆的筆勢明明就是要寫個八,並非誤滴白紙。為何不把答案寫全,只寫個一尺三寸七分?怕是第一場也是妳讓芸兒。」

眼見伊行探出究竟,伊葉只得坦承:「娘已被逐出伊門,小葉子蒙舅舅收容已經萬幸,門主一職實是擔不起。」

「妳說什麼傻話!這位本是妳娘親當執掌,妳比芸兒確實更合適。」

「娘曾說伊門無情。小葉子是有情之人生下的有情孩兒,不適合伊門無情遑論門主大位。」

「這話半錯半對,伊門無情亦有情。妳年紀尚輕還未明白過來。」

「舅舅。」伊葉躊躇道:「娘為何被逐出伊門?我爹葉雲悠與蜀中唐掌門唐離那場夜鬥究竟是誰勝了?」即便已過十三年她仍記得曲流閣當初冷聲:「看她嚇到說不出話,妳沒和她提過誰殺了她父親麼?」

「妳信妳娘親還是信曲流閣一番話語?」

伊葉不知道該信誰。曲流閣說爹身中唐門毒藥劍還給折了,那柄斷劍該是惡鬥後爹失敗的憑證,可娘又堅持輸的是唐伯伯。

誰對?誰錯?

究竟誰對?誰錯?

伊葉從記憶返回,臉色一正:「妳我向來伯仲之間,哪裡有什麼我讓妳的說法。」

「方才我以閉息之法藏身樹叢,妳可別說是『恰巧』聽見。」閉息,而不擾亂武鬥者比拼時的氣場以便確保武鬥公平,同屬伊氏功法。

「那是妳接了門主後事雜繁重,不如我閒人一個,較多心思在功法上打轉。」

過去伊芸實在不明白,眼前表姊總是閃閃躲躲是為了什麼?一向武林中人你爭我奪掌門位子好不緊張,也只有伊門視為燙手山芋,爹爹忙不迭舉辦較藝,讓位後逍遙自在半載含笑病逝。連伊葉也如臨大敵般謹慎,一個個躲著貓捉耗子似的,要是給傳出去怕是無人肯信。然則歷練兩年,伊芸彷彿能領會箇中滋味了。「還是小葉子自由。方才說伊門有幸伊芸有幸,可不是同妳鬧著玩。」話鋒一轉又道:「妳別忙著起身揭棉袋,躺著聽也一樣。這裡不是正堂,就當是我和小葉子的體己話。」

伊葉聽伊芸語氣便知要提伊門事務,心思一動問道:「無遠回來了?」伊門下一代子弟,以伊無寧、伊無靜、伊無致、伊無遠為首,四人各領五十門人分散大江南北塞裡關外,專記武林大小武鬥,並將結果與過程飛鴿傳回本門,編修武林排行。若逢特殊武鬥,兩造可請伊門門主指派寧靜致遠四位分門門主其一,公正判決。

「沒這麼快。倒是無致的飛鴿和無靜剛剛抵達。」

「無靜在川北怎地突然回來,難道她那也有古怪?」

「無靜連趕七天七夜,我看她累得像什麼一樣,便讓她休息一番再論。先說無致來信,信裡說威振鏢局的總鏢頭王海達和南天霸蕭齊鋒錢塘夜潮爭武林排行,本想邀無致觀鬥記載。」

「王海達使的是九龍金鞭,譜上第五十九。蕭齊鋒是虎頭錘,譜上第六十三。兩人都走猛勁難分高下,可倒也不須無致親臨。我記得王海達與蕭齊鋒是舊識不是?為了排行打殺,值得麼?」伊葉疑道。

「這就是江湖。妳不知蕭齊鋒可是在王海達娶媳婦兒那晚眼巴巴從南方北上,原以為是賀喜,不料竟是對醉醺的王海達下武帖。」相對伊葉不解,伊芸早習慣武林中 人爭名利、為俠義、奪寶藏……諸多理由最終皆以打殺收場。連同門都能為武功祕笈反目成仇,只是舊識又如何。「那封信我還沒說完,無致最後派了門人觀鬥,兩人以力打力,王海達一個大意,被蕭齊鋒以一招『鑽心頂』震得五臟六腑顛倒,嘔血而死。」

「妳說王海達死了?」伊葉拿下棉袋,起身訝道:「九龍金鞭猛中帶巧,以王海達三十年功力只要使上『浪裡花』,捲起的巧勁便能帶偏『鑽心頂』,再不濟也不至 於震得五臟六腑顛倒。若真如此,意味右臂曲池受制使不上『浪裡花』。再說虎頭錘走大開大闔,且蕭齊鋒不善點穴,定是有人以暗器封住王海達穴位。」

伊芸皺眉點頭:「可惜那門人眼力不夠,見不清暗器從何而來。武鬥一結束,他想探探王海達屍首,以便從傷痕查清暗器來歷。奇的是曲池附近並無任何傷口,更別說點穴痕跡。除了虎頭錘那一錘外,王海達屍首從頭到腳找不出特異處。蕭齊鋒堅持王海達若中暗器在先,怎地舞起九龍金鞭虎虎生風?所以他必定是死於『鑽心頂』,虎頭錘該當勝九龍金鞭。」

「想要證明王海達是不是傷於暗器,除剖屍察看暗器是否沒入體中以外別無他法。」

「這場相鬥據說集了兩方人馬,加上不少湊熱鬧的,少說幾百人觀看。沒有一人見著暗器打傷王海達。王海達已經死了,九龍金鞭也等於輸了。不論誰勝誰負,王海達也不可能死而復活,他的妻兒怎會答應開棺檢驗?那門人不肯記錄虎頭錘勝九龍金鞭,蕭齊鋒則有上百雙眼作證。這本來不算什麼,往日憑著伊門名聲斷不會有疑。只是加上無遠那事,一齣滾一齣,消息傳得比什麼都快。江湖開始有些微詞,暗裡議論伊門不公。小葉子,妳還在寫撈什子文章?」

伊葉正抽絲剝繭,聽伊芸進了書齋,就見她隨手挑起其中卷紙唸道:

「……連曲悠都用。妳就算不怕妳老爸發現盜用他的名,就不怕曲悠抗議?難道就不擔心有一場『江湖血腥』?」語涵模仿……。

「江湖一向……。小說也是一樣,有虛有實,不必太認真。」伊葉更高竿,三言兩語打發。「我不只用曲悠呢,我還會……放進伊芸……妳信不信?」

「就不怕曲悠抗議?難道就不擔心有一場『江湖血腥』?」鸚鵡這回學全了伊芸口氣,有模有樣。

「小葉子,」伊芸聽鸚鵡胡鬧笑出聲:「妳越來越不成樣。高竿?想寫的是高明不是?寫了我的名不打緊,唐離女兒唐曲悠妳連見也沒見過,編得倒是有模有樣。爹爹果真疼妳,打從前就允妳寫些顛三倒四東西,用不著負上伊門職責。」

「只是編著故事玩玩,消磨時間。」伊葉從她身後抽出卷紙,輕輕放進竹筒。「妳也知我個性懶散,要我規規矩矩記載伊錄哪成!」

伊葉原認定娘親是因記載葉唐惡鬥不實逐出伊門,可當日舅舅反問信娘還是信曲流閣,直至那刻方恍然大悟,實情為違反「不理江湖事,不結江湖人」重規。可,有情如娘親如何做得成無情兒?做得成有情人又如何消解唐伯伯竟成殺父仇人?消解娘因堅持伊錄公允身亡?擔憂有情以致積恨過深;擔憂無情便需面對深惡痛絕的伊錄。抱持矛盾兩難,只得妙筆生花消極逃避。若說伊錄要的是事實,伊葉便描繪奇思亂想相抗,彷彿如此妄為便能解開一些桎梏。

「就妳小葉子滿腦子怪異荒誕,編著不知哪年哪月哪時的故事。妳也該斂斂了。如妳所述,不定有場『江湖血腥』衝著伊門而來。」

「江湖血腥,衝著伊門而來衝著伊門而來。」鸚鵡胡道。鎖了鏈子的爪子、雙翅啪啪作響,預言聲聲江湖血腥。

隔日伊芸齊集弟子,正堂鐵柱書有:「伊門人,一管筆,一頁紙,一語評高下。」此刻對門人而言宛如定心丸,襯托伊門公正不可撼動。

武林中人最津津樂道卻萬般猜測的莫過於伊門底細。江湖每日每刻皆有武鬥,伊門何以能記錄大小武事毫無錯漏?再是伊門本堂所處的伊谷也給了無限想像。有的說谷內必有千餘人供門主驅策;有的說當中八卦迷陣縱橫,易進難出;還有的說內藏幾百年來斂聚的奇珍異寶,富可敵國。伊門身在江湖卻不涉江湖的特殊地位,使傳言甚囂塵上平添神祕。其實,長駐伊谷的伊姓子弟連同門主不到二十,其餘皆是服侍下人。這光景即便添上昨夜趕回的伊無靜、今晨抵達的伊無遠,偌大廳堂仍顯空蕩。

堂上一名三十上下的男子臉龐黝黑,面上風霜層層顯見大漠打滾多年,此人正是伊無遠。以輩分論還比伊葉、伊芸小上一輩,卻稍年長。此刻指著地上兩具屍首沈聲:「這就是徐連城與北崖客屍首。」

伊無遠所述之事眾人早已收到消息,如今有屍為證越是瞭然。日前伊無遠接獲北崖島島主北崖客與東冥洞洞主徐連城邀約觀鬥,北崖島與東冥洞是北疆海域兩大勢力,相爭既久元氣大傷。兩派長老於是訂下盟約,七年一鬥,勝者可得七年霸權。七年前伊無遠曾記載兩派武鬥,不料這回發生異事,轟動全武林。

從來兩派在海上擇一孤島,避開閒雜人等干擾。比試九場務必分高下,以贏得場數劃地盤。前八場比試,雙方弟子各勝四場,最後一場由北崖客與徐連城親自比拼。北崖客無名無姓,據聞本為前北崖島主麾下囉嘍,五年前島主臨死之際將其位傳北崖客,此後北崖島勢如中天。至於徐連城十餘年來以一把破天刀暢行海疆,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好事者早早下了賭注,賭那徐連城以五賠一,等不及的便聚集岸邊。誰知等來等去太陽下了山,月也圓了半天,才見海面上施施然開回孤舟,遙遙領著兩艘大船。孤舟上是伊無遠,兩艘大船各自揚了北崖島與東冥洞旗幟。有些人察覺不對勁,怎麼這回船首沒站著得勝者是誰?伊無遠一上岸,大夥兒趕緊圍上前,探頭一望舉眾譁然。

徐連城死了,北崖客也死了。徐連城死在自己的破天刀下,北崖客也死在自己的成名兵器上。這兩人是自殺的。

這是怎麼一回事?兩派門眾認定對方使了陰險步數,爭論不休。待驗屍後又是一陣驚疑,北崖客脖頸上有細細針孔,而徐連城的胸口有中毒痕跡。這下子雙方劍拔弩張,幾乎兵刃相見。哪知伊無遠卻在此刻稱兩人的確死於自縊,不是中毒也不是暗器傷害。

這番評論更引得百餘人不服,哪有兵器不朝對方招呼反倒先抹了自己脖子的道理。有的暗想:「伊無遠是不是眼力老了,沒瞧見誰使歹毒便胡言亂語。」有的揣測: 「莫非伊無遠被誰收買,說出這般不識相的話。」伊無遠堅持己見,兩派也各執一詞,礙於伊門門威決意請伊門門主親自驗屍,這件事不單干係兩派門聲、死因究理,更要緊的是海上霸權該歸何方。

此時堂內兩名五十來歲的中年男子在伊芸示意下大步而出,仔細察視伊無遠帶回的灰白屍首。

「伊荃伊蒙,你們如何看?」伊芸收起昨夜與伊葉活潑談笑模樣,面帶幹練威嚴。

伊荃和伊蒙兩兄弟與伊葉伊芸同屬草字輩,荃蒙葉芸。伊荃年輕時收養孤兒伊無寧,其後又有兒女伊無靜與伊無致,至於伊無遠則是伊蒙之子。伊門職責並不好盡,再如何保養雙眼雙耳,一到年老難以脫開使用過度的命運。谷內長駐子弟自然也包括因眼耳受損,退養休息的伊門人。早已深居簡出不理門務的荃蒙此回是讓門主給請了出來,商議究竟。

「北崖客不是死於外人手上,是自殺。」伊荃撫弄長鬚沈吟。「這針孔雖致命,依據肌理張縮情形推論,北崖客當時已然身亡。銀針必定是藏在北崖客體內,不知用了什麼法子從內而外激射而出,所以體內找不到銀針。你們仔細瞧,肌膚微微翻起,若是由外處射入,傷口該呈凹陷形狀。這銀針由屍體內朝外頭飛,不可能掉落遠處。無遠,你當真沒發現屍體附近有什麼類似銀針的東西?」

無遠搖頭:「確確實實搜遍,整座島嶼連同兩派門人兵器暗器一一檢視過了。就算是暗器,尺寸也與傷口不符合。」

「徐連城也是自殺。」伊蒙也道。伊無遠是他親手調教,對於伊無遠的功夫甚具信心。一聽門主論起此事,連呼無遠絕不可能誤判。此時此刻更是細心查探,意欲還伊無遠清白。「徐連城的毒是『失心瘋』,常人以為中了失心瘋便會喪失心智,也因此東冥洞門眾認定徐連城中毒在先,才會有那麼一刀。然而這破天刀一刀穿腹,立即斃命。刀傷非但角度精準,就連所使力道也是掌握自如,證明徐連城死前根本還沒中毒。只是,這『失心瘋』是誰給徐連城抹上的?」

「徐連城身上沒有其它傷口,所以『失心瘋』不是塗在暗器上。當日武臺上只有他與北崖客兩人,其餘人等相隔十丈。要說有人十丈外送上一記毒掌,有這等功力的不是沒有,只是武林中數得出的幾人已經成名已久,不屑千里赴孤島,更別說藏身群眾做這等加害死人的齪事。」伊無遠露出難得焦慮,這件事太蹊蹺,半月來不得好眠。他也聽說無致來信提了錢塘夜潮決鬥,倘若處置不當,伊門門聲難道要毀在自己手裡?

伊荃伊蒙早料到這般推論,越如此越是弄不明是誰出的手。「失心瘋」不是秘毒,江湖上便有七八個門派能調製「失心瘋」,更別說一些鑽研毒藥的毒俠異客,配置「失心瘋」簡直易如反掌。兩人邊想邊交換眼色,目光悄沒聲響同鎖一處。

伊芸循著荃蒙目光落上伊葉,見她低頭沈思也不急於打擾,只管轉頭交代:「這件事我曉得了,稍後再參詳。先聽聽無靜消息。無靜,妳怎地從川北回來,一聲招呼也不打?」

無靜是妙齡女子,在環伺的幾位當家中,身量相對嬌小,卻難略英氣光芒。「第一件事,川北百花教教主成竹南送上名帖,新舊教主交接,邀伊門蒞臨。」

「那不是什麼大事,妳眼巴巴回來就為了這?」伊芸笑言。

伊門從不理會江湖風起雲湧,哪門哪派換了當家、金盆洗手,除邀集各門派觀禮以外,也會向伊門打聲招呼。伊門收下帖子後從不涉足其中,這般場合攀關係者有之,惹嫌隙者有之,伊門就怕沾親帶故,向來避之唯恐不及。就只川北百花教不同,舊教主擇出十名教眾,於交接當日論武,勝者便得教位。也因此伊門唯一會派人參與的大典,唯有百花教新舊教主交接。然而,這也不足以構成伊無靜千里回伊谷。

「的確不是為了這件事。但是配上第二件,兩件加起來我只好回來。」伊無靜從懷內掏出一張武帖,遞向伊芸後又望伊葉。

「曲流閣的武帖?」信柬上屬於曲流閣的標記張揚顯目,伊芸不覺朝伊葉看了兩眼。

眾人一聽,眼神在伊葉身上一觸又各自避開。伊門人皆知伊葉身世,曲流閣的前閣主是曲流閣,曲流閣的丈夫唐離與伊葉父親葉雲悠是結義兄弟。葉雲悠死在唐離毒下,而伊衡死於錦衣蛇毒。曲流閣當年饒過十歲伊葉,但兩方糾葛已經是事實。奇的是曲流閣回到苗疆卻將其女唐曲悠改名曲流閣。六年前她練功走火入魔,臨死將閣主位傳給女兒。新一任的曲流閣接位時才十四歲,與中原更是疏離。到如今,已然二十的曲流閣挑釁百花教是什麼用意?

伊芸一開武帖,撲鼻清香漫溢廳堂。若不是曉得是張請函,從曲流閣而出的事物常人連碰也不敢碰,就怕沾染不知名的劇毒。帖上言明曲流閣將在百花教交接當日與新教主決一高下,生死由天。

「這不公平。」伊無遠出聲。「新教主剛武鬥勝出,曲流閣立即挑釁。一個疲累一個養精蓄銳,曲流閣就算贏了有什麼光彩。」

伊無靜解釋:「饒是如此成竹南還是接了帖子。曲流閣知這般比劃不公,比場規則是由曲流閣先與百花教天、地、人三長老相鬥,贏了便可與新教主較高下,倒也公平。」

伊芸心想,新教主才上任,曲流閣趁人心浮動便來掠場,言明生死由天,新任教主若是死了,群龍無首不見得會向曲流閣報仇,說不準反向曲流閣靠攏,這麼一來等於將百花教白白送給曲流閣。又,新教主上任便得立馬與曲流閣對峙,爭教主位時哪能全心全意,必定心煩氣躁。曲流閣心計,不能小覷。

伊無靜道:「曲流閣與成竹南聯名邀門主擇人至百花教觀禮評武,請門主定奪。」

伊無靜千里回谷正是為此。依往例新舊教主接位定是派自己觀鬥,到時便不能分身記載曲流閣與天、地、人三長老爭武。而從伊門傳書,她也知致遠兩人如今各有要事纏身,定然走不開。巧的是當世兩大劍術高手,吹雪劍白帥與拂風劍紅顏相爭天下第一劍竟在同日,門主早早指派無寧前往,不可輕易。

伊芸腦中轉過無數思緒。無致捎來的飛鴿傳書、無遠帶回的兩具屍首,加上無靜接到的名帖,時點就這麼湊巧?白帥與紅顏是世外高人又是神仙眷侶,為何突如其來武鬥?無寧聽力雖然冠絕天下,我若與無靜前往百花教,無寧眼盲可應付得來?若尾隨無寧,曲流閣挑釁心思難測,無靜必定乏術。

一旁伊葉沈默良久,岔道:「我願隨靜分門主一往百花教。」

「這……。」伊芸陷入沈吟。她不願伊葉見著曲流閣,十三年來伊葉從不提父母逝世,恨還是怨?顯不出。全藏在平靜的眼波下。伊門不該涉江湖事,立保公正。倘若答允伊葉,她能做到如實記載曲流閣與百花教一役麼?「伊荃伊蒙伊葉,你們三人且留著,其餘子弟退下。伊無飄伊無泊,你們到書閣取來暗字部書卷,第七十二卷之三十二冊。」

不一會兒廳堂回復悄然。等待伊無飄伊無泊覆命時刻,幾人各懷心事不語,卻是伊葉率先打破僵局一嘆:「門主,妳不需命無飄無泊取來書冊。」

「總要再定定,商議一番才妥當。」伊蒙道。

伊荃也勸:「或者我們都錯看了也不一定。」

伊葉幽幽搖頭:「我知你們是為我好,想取來書冊對照傷口。北崖客身上傷口該是蜀中唐離的獨門暗器,銀霜繡花。唐離生前只用了一次,正是用在醫俠葉雲悠身上。當時針上塗的是尋常毒草,葉雲悠解毒後便收起銀霜繡花。如今的曲流閣是唐離女兒,承襲唐門與曲流閣絕技,要說銀霜繡花是她所發不無可能。然而,要說是葉雲悠之女伊葉以銀霜繡花傷人,意欲栽贓曲流閣報仇血恨,更是大大可能。」

「小葉子!」伊芸喝阻。「真相尚未大白,說不準這事兒壓根與妳二人無關,是有心人從中挑撥罷了。所以我不許妳去百花教。」

「門主,妳也不能離開伊谷。」伊荃肅道:「無致無遠的事情還沒解決,伊門不能無主。就派我與伊蒙和無寧無靜相會,以保風平浪靜。」

「你和伊蒙早已退出休養。」伊芸不允:「怎能讓你們為伊門操心。」

正僵持不下伊葉秋水恍若勾人,懾得荃蒙芸三人不言聲。「芸兒,昨夜裡妳勸我該斂斂了。我與曲流閣間總該辨清是非黑白才行。我的筆,也是能載伊錄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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