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的火車站，小小的零售店，小小的冷藏櫃。

她盯著架上了無生氣的三明治足足三分鐘，久到售貨員詢問需要些什麼。她搖了搖頭，從牛仔褲的後袋掏出手機確認時間。她不戴錶，很多年前她就不戴錶。雖然喜歡對著玻璃窗內一款款手錶發呆，再也沒有帶走它們的打算。年輕時的她氣盛，灑脫甩落腕上的指針，揚言不需要滴答聲提醒五分鐘後該做什麼、一小時後該吃什麼。那麼現在的她為什麼不戴錶？因為，就算不戴錶時間還是滴滴答答走著？人還是規規矩矩照著滴滴答答起床睡覺？理由，只有她心知肚明。

還有半個鐘頭。半個鐘頭能做什麼？她將手機丟進背包，又從雜亂的背包掏出嶄新歐元，拿著最討厭的巧克力遞向售貨員。從不願在長途機程吞嚥水果之外的食物，導致現下處於飢餓狀態。偏偏抵達後直奔火車站，一心想趕到旅館倒頭休息，連咕嚕嚕的抗議聲也忽略。如今倒好，流落在不知名的小站，等了一百零五分鐘後她決定先祭祭五臟廟再說。比起巧克力或許她更討厭三明治也不一定，習慣從這一城市旅行到下個城市，卻難以習慣從熱呼呼的米飯變成冷冰冰的麵包。算了，忍耐一時的巧克力味道，慢慢地嚥下補充熱量，剛好能打發半個鐘頭。

正數著找回的零錢，手機在背包內又響又震動，連售貨員也莞爾一笑。手忙腳亂將零錢掃回袋內，才剛按下通話鍵，那端的十足中氣大到她只好對售貨員投以抱歉眼神。

「小葉子！告訴妳多少次，到了是不會開機？」一陣先聲奪人。「妳又溜去哪？」

「我這不是開機了？而且，我還沒到。」小葉子悶悶說著。側耳?緊手機邊撕開巧克力外的精緻包裝，頭也不回地離開小小的零售店、走進小小的火車站。

「我知道，剛打給旅館說妳還沒辦入房。妳在哪？」

「一個我念不出名字的車站。我迷路了。」口氣平淡地不像驚慌失措，彷彿迷路稀鬆平常。

「伊、葉！妳坐火車也會迷路！那怎麼辦？」對方從高亢聲調轉為懷疑。

「不要連名帶姓叫我，方語涵方總編，我們沒這麼生疏。」伊葉隨機坐下，月臺空蕩地就算要坐遍所有座椅也很容易。「我要下車的月臺消失了，來到莫名其妙的小站，頂多再搭下一班車往回坐。沒什麼大不了。」

「謝謝妳的抬愛，伊大作家。我也希望哪天能坐到老總的位置。」語涵洋洋得意之餘不忘壓低音量。

「妳還沒下班？」伊葉記得荷蘭與臺灣時差七個鐘頭，語涵還在辦公室？

「哪有這麼好命，還不是在看妳的稿《一夜》。老總要我問問妳有沒有存稿，有的話到了旅館先傳給我。」

「我不是大作家，我老爸才是。可以用嗎？」伊葉仍舊事不關己，咬下第一口巧克力，很甜。甜得舌頭膩在其中，動都不想動。

「蠻有趣，跟妳以前的風格不太一樣。而且，」語涵笑得歡暢：「除了妳用妳自己的名字當主角，還偷用妳老爸伊行當伊門門主，要是被他知道不氣得吹鬍子瞪眼睛才怪。」

「無所謂，反正他從不看我寫的東西。」

伊葉如實陳述，語涵有半刻接不上話。伊葉的父親伊行得過許多國家文學類獎項，每一本著作幾乎等同文壇標竿。語涵是出版社編輯與伊葉又是好友，自然常往伊家跑。伊葉也創作，靠著爬格子維生。她有遺傳自父親的才華，許多人鼓勵參與比賽拿個文學獎什麼的，至少會是條藝文界眼中的康莊大道。伊葉卻聽不進耳，寧願寫些輕文學。伊行身為舉足輕重人物，對於女兒侷限文風框架同志輕小說很是不以為然。

「我不是反對妳寫同性戀，但是妳能不能不要老是妳愛我我愛妳的。那跟坊間言情小說有什麼不一樣？最近有個獎我看不錯，妳要不要試試？拿獎對同性戀這圈子來說也具有正面影響力。」「爸，你已經拿這麼多獎盃，不差我一個。」語涵每回跟伊家人一道用餐，總聽伊行父女你來我往拌嘴。可惜一向是伊行勸伊行的，伊葉做伊葉的，各不相干。

「妳出賣的人還不少，連曲悠都用。妳就算不怕妳老爸發現盜用他的名，就不怕曲悠抗議？難道就不擔心有一場『江湖血腥』？」語涵模仿《一夜》中出現的對話。唐曲悠的玩笑不敢開得太過分，她知道唐曲悠在伊葉心中有不言而喻的份量。很重，很沈，也很……。好吧，對於語涵來說，實話是也很荒謬。

「江湖一向虛虛實實，實實虛虛。小說也是一樣，有虛有實，不必太認真。」伊葉更高竿，三言兩語打發。「我不只用曲悠呢，我還會在《一夜》裡放進伊芸妳信不信？」

語涵心想這不是欲蓋彌彰嗎？口裡卻說：「當然信。既然作者都親自下海，作者的妹妹不犧牲哪說得過去。不如讓伊芸扮演一代俠女，拿著倚天劍去尋寶。」

伊葉笑了：「我可沒打算寫什麼你爭天下第一劍，我奪天下第一寶的劇情。就是寫伊門，一個處在江湖，但又不能在江湖打打殺殺的伊門。」

「所以我和老總才覺得這開頭有趣。古龍小說裡有個百曉生排兵器譜，將小李飛刀列為兵器譜第三。伊門也是，想以客觀角度看待江湖風起雲湧。妳打算認認真真創作，不再寫小情小愛？」語涵調侃。其實，出版業因應閱讀習慣與網路興起越來越吃緊。小葉子的作品在市場上有一定需求，遠比艱澀的創作來得暢銷。但基於好友角色，她也希望小葉子能聽進伊行勸告。畢竟，獎項能為小葉子開拓新的讀者、新的稿酬價碼。還有一層擔憂她沒提過，她察覺小葉子累了，累得文字越來越風花雪 月。就怕有天小葉子會像伊行警告：「這跟坊間的言情小說有什麼不一樣？」

「困在小情小愛的人，怎麼能不寫小情小愛？」

伊葉又笑，那笑聲讓語涵覺得很討厭。為什麼她不能正正經經為前途打算？「這問題晚點討論。總之老總覺得開頭還行，妳寫了多少先傳給我再說。」

「傳給妳的是初稿，改好再給妳。」伊葉堅持。

「我知道妳手上一定有不少，改好多少給多少，盡快了。」語涵熟悉伊葉脾氣，催稿催不得。就像老總暗示伊葉該寫些新東西吸引讀者回流，催了幾次她倒是瀟灑，離臺找靈感。一出國就出了三個月，回信往往兩個字：「沒稿！」今早好容易收到她在紐約上飛機前發的電子郵件，給了下榻旅館的連絡方式與文章開頭。三個月七千字，只有七千字！要不是頂著伊葉這名字老總早翻臉，才不會好聲好氣要她來個奪命連環叩。

「行了，火車十分鐘後進站。妳趕快收一收回家，別在辦公室待太晚。」伊葉邊叮嚀邊抬頭對照指示板，錯過這列車下班還得等一個多鐘頭，她不想再靠第二條巧克力維持生命運作。

「等等。」語涵吼了出來，差點忘記伊芸的交代。要是再讓小葉子掛斷電話，她不確定下回小葉子什麼時候再開機。「妳妹問妳，下個月她結婚妳來不來得及回來。」

「我知道她下個月七號要結婚，每次打給我媽，她就要提醒一次。我已經訂好回程機票。」伊葉被語涵一吼，連忙將手機偏離七點八公分。

「妳訂幾號回來？」還給我裝糊塗。語涵冷笑在心裡，毫不放棄追根究底。

「七號凌晨到。放心，不會耽誤時辰。」

「妳唯一的妹妹要結婚，妳七號才到？太過意不去了吧。」

伊葉不出聲。好個伊芸，老媽催也就算了，連語涵也抬出來用。看我回去不找妳好好算帳我不是妳姊！

「妳不早點回來試伴娘禮服，躲在荷蘭做什麼！」

「躲在荷蘭寫妳老總交代的稿。」伊芸抬出語涵，我就不會抬出語涵的頂頭上司嗎？

「我靠！」語涵拔高音量，反正辦公室空無一人，用不著在意端莊形象。「我還沒計較妳出國三個月只給我七千字，妳拿老總壓我！好妳個伊葉，虧我在老總面前為妳說盡好話，妳就只會給我裝死，說沒稿。妳放心，我跟老總報備過了，在伊芸結婚前妳還有半條活路。妳要是不回來當伴娘，就給我在下個月七號前把欠稿全交來！」

「伊芸一個新娘是要幾個伴娘？我媽說她也有請妳當伴娘。」

「六個。我知道她請了三個大學同學，另外有我也有妳。」聽小葉子語氣鬆動，語涵也跟著放輕情緒。

「還有一個呢？」明知多此一問伊葉還是開口了。

「妳不是知道答案？」語涵板著聲音：「就是妳爸好朋友唐伯伯的女兒。妳跟伊芸還有她，三個人一起玩到大的曲悠。」

「妳跟曲悠代表就好，當伴娘多累。機票我都買了，重訂得另外加錢。」

擺明不願跟曲悠有太多接觸的逃避態度令語涵忍無可忍，單刀直入切中：「伊葉，妳已經二十七歲，不再是小孩子。妳要跟誰在一起都可以，但妳能不能不要老惦著過去，沈浸在妳的『那一夜』。」最後三字別有用意。

「『那一夜』對我很重要。」伊葉跟著嚴肅。

「好。那我該怎麼稱呼妳的『那一夜』？跟曲悠的一夜情嗎？」語涵將話筒移到另一隻耳朵旁，決定戳戳小葉子痛處，不能讓她再這麼下去，畢竟這一切真的很荒謬。

「我們是一夜情沒錯。」伊葉沒有生氣。

「伊大作家，妳的中文程度降低成三隻小豬？一夜情不是這樣用的。」語涵嘆氣：「一夜情至少是兩個人在肉體上的歡愉，下了床後一乾二淨也可能藕斷絲連，但不會是妳這種。別說上床，或許跟曲悠也沒接吻就把她當初戀情人這麼多年，妳到底在想什麼？」

「我的火車來了。」啪地一聲伊葉關上手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