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一、雲悠


天,陰陰鬱鬱。

風,冷冷清清。

雨,落落滴滴。

陰天,冷風,落雨。

撐著素傘的女子手牽年約八、九歲孩童,從山嵐間轉了上來。嫋嫋身影配上此地荒涼,顯得有些突兀。

「娘,我看見唐伯伯了。唐伯伯、唐伯伯,怎麼年年你都比我們早來看爹。」一道稚氣的聲音響起。小女孩兒興奮地鬆開母親握手,飛也似竄向崖壁。

只見崖上一名青衣男子隨風颯颯正兀自沈思,聽聞聲響回頭,眼裡滿是笑意,「小葉子若是不貪睡也趕得及早些上山祭拜爹,總這麼淘氣當心滾下去!」一邊說一邊張掌拉住小葉子後領,防她一不注意摔落萬丈深淵。

「我已經十歲了,才不貪睡。」小葉子昂頭叉腰,一副大人氣勢。

直到此刻,女子才徐步走近,伸出纖指一副莫可奈何狀,輕點女兒眉心,「人小鬼大,裝模作樣。」邊頷首招呼:「唐大哥。」

唐離順手鬆開小葉子衣領,溫聲,「阿衡,妳……咳咳……妳來了。」

「唐大哥,你又一夜坐在這陪雲悠?」伊衡瞥見唐離下衿帶著厚重露珠,臉色蒼白間有嗽聲,心裡猜到七八分。

「我年年盼著便是雲悠忌日,唯有這日流閣才允我到此祭拜故人。早來一刻便能多陪他一刻,也不知雲悠在底下如何?」唐離輕撫身前的墓碑,神情語調萬般柔和。那墓碑除了刻著「亡夫葉雲悠」蒼勁五字外,奇的是並無落款。

小葉子打小聽慣唐伯伯與娘親間哀哀對話,縱使不解內容也知應該靜靜不吵鬧。只一年年大了,偶爾也想著自己怎麼不姓葉,而是隨母姓伊呢?「小葉子若隨爹爹姓葉,豈不成了葉葉,難不成妳覺得葉葉會好聽些?」打那回問過後,娘親三不五時拿她取笑,「葉葉過來。」「葉葉去院裡摘些草。」「葉葉吃飯了。」直到伊葉受不了求饒,才不再纏著伊衡提問。

唐離不待伊衡答話,語氣一轉道,「這孩子越大眼眉越像雲悠,模樣俏得很吶。」伊葉聽後心下得意,眼睛骨碌碌淘氣轉,越是挺直腰桿安生弄妥供果。唐離頓了半晌,眼神離不開小小身影,朝她搖手招呼,「小葉子妳過來,唐伯伯給妳看個好東西。」

「什麼好東西?」伊葉才剛抬頭,突然啊地一聲驚喜萬分,「唐伯伯怎麼弄得,竟變成另一個人似的。」

一旁伊衡見了唐離模樣,竟情不自禁顫道,「雲悠……」猛然之間想起眼前人不是夫君葉雲悠,伸出的手硬生生停在半空,思緒紊亂紛呈,一幕幕回憶接踵而來,好半晌才穩住心神,深吸口氣後道,「唐大哥不愧是蜀中唐門掌門,這人皮面具好精緻,彷彿雲悠重現。」

「爹?」伊葉微微偏頭遲疑,盯著唐離的臉目不轉睛。原來,爹爹就像這模樣?伊葉從沒見過爹,打從出世她便懂得何謂遺腹子。

唐離聽見她疑惑,低下身寵溺地笑道,「去年小葉子不是說好想爹,唐伯伯便想製個雲悠模樣的面具給妳瞧瞧。妳爹那雙眼俊得緊,可惜唐伯伯模仿不來半分神韻。倒是妳,也生就那般眼眉,見妳……如見他。」頓了頓,倒像不是對小葉子說的,彷彿自言自語般一嘆,「雲悠,今年再不能怪我食言,再片刻就來伴你可好?」

「唐大哥,你身上的消行蠱莫非已經……?」

聽伊衡語帶乾澀,唐離的目光這才從伊葉身上轉向眼前人。他邊將面具小心撕下收回懷中,邊道,「這幾年流閣以消行蠱限我行動,三番四次令我求死無法。這蠱毒強勁是她曲流閣不外秘傳,即使唐門以使毒見長也不得解。唯有每年此日,流閣同意減緩消行蠱的威力,以便讓我到此祭拜雲悠。直到今年此刻,我總算鑽研出如何趁消行蠱威力大減這日,一併解開蠱毒。」

「唐大哥,雲悠已經過世這麼多年,連小葉子也這麼大了。你既能解毒,趁此機會離開曲流閣便是,何苦要……」伊衡聽出話中意思急於開解,然而到口的勸慰在見了唐離一派自若後,再接不下話。

「我等這麼多年總算能隨雲悠走,妳竟勸我留下?」唐離語氣悠悠,生死似風般不著意。「阿衡,我與流閣夫妻多年,懂她的性子愛極便是恨極。此時愛意越深,他日恨意便越深。是我陷她在情愛裡不可自拔,何不趁此減了兩人痛苦,還有……妳的痛苦。」

眼看唐離死意堅決,勸阻不得,伊衡只得嘆道,「伊門無情,何來痛苦。」

唐離不以為然一笑,「阿衡,江湖稱伊門無情。這話,就妳大哥解來卻是多情卻似總無情。若非情之所至,那一夜……」

想起伊葉在旁,伊衡連忙攔住話頭,「唐大哥,咱們說好不再提『那一夜』!」心中暗想,小葉子越大越是機敏,前些日子還問起為何姓伊不姓葉,再大怕是瞞不住那些過往舊景。世人總以為伊門無情,可伊門人如何能有情?無情方能中:中立觀察,中立判斷,中立記錄件件江湖血腥。眾所皆知伊門門訓:「伊門人,一管筆,一頁紙,一語評高下。」武林排行兵器排譜,三年一更,正是出於伊門記載。有情便易偏頗,如何成那公允證人?就如自己,打從「那一夜」之後,再回不得伊門。

伊葉仍是靜靜聽著,她不懂這些對話。「那一夜」究竟發生什麼事?每回唐伯伯與娘總在提及這三字後,再不透露半語。那是很重要的一夜嗎?

「是大哥不是。」唐離歉然道。抬頭見天色不早,又從懷內掏出一只瓷瓶遞向伊衡叮嚀,「妳趕緊帶小葉子下山罷。昨夜來此路上,我已在沿途佈滿九九八十一種唐門劇毒。這瓶裡有二紅一白三顆丸藥,待會妳們二人各服一顆紅丸,可保平安不中毒。一旦我解開消行蠱後,流閣立時便能知曉,她伏在百里內的門人必定上山尋我。九九八十一種毒藥能擋住她的子弟,卻未必能阻止她親自到此。聽唐大哥的話,盡速離開此處,千萬別讓她找著。我會待日落之後才解開身上的毒,為妳們拖延一些時間。可倘若她如此神速……妳得趕緊讓小葉子服下白丸。知道了麼?」

「這是什麼?」伊衡皺眉打開瓷瓶,只見紅丸暗沈白丸通溜。即便這十年來她早已讀遍葉雲悠留下的醫書,也毫無把握能辨清所有的唐門毒藥,更遑論若是遇上出自苗疆擅蠱弄毒的曲流閣時,將發生何事。越想越是憂心忡忡。

「這是啞藥。」不理伊衡驚詫揚眉,唐離緩緩道,「服下白丸後狀若天生啞巴,七十二時辰自解。不說流閣幾次想探十年前那夜往事,我死後這世上只剩妳曉得一切來龍去脈,更何況她原就遷怒雲悠。要是見著小葉子精雕細琢,眼眉神似父親,說不準會對妳母女二人起什麼歹毒心思。倘若她誤認小葉子為啞巴,生來就是殘疾,或許還有一線生機。」

「唐大哥,你真為我們著想便不該尋死。」伊衡一凜肅道,「就算不為我們,你別忘了還有個七歲女兒唐曲悠。曲悠要是沒了父親,你可捨得?」

伊葉越聽越糊塗。唐曲悠?娘怎麼從沒提過唐伯伯還有個女兒?為何唐伯伯一直趕自己和娘下山?娘說爹爹在天上看著我們,難不成唐伯伯能飛去找爹?

「我相信流閣會好好照顧女兒。阿衡,我……我不是好父親,妳答應我,千萬保守那一夜的祕密!」不等伊衡應承,唐離又低身拉起跪在父親墳前的伊葉,細心囑咐,「妳以後可不能再調皮,得好好孝順妳娘。知道不?」

「我想跟曲悠玩,下回唐伯伯帶她一起來看爹好不好?」伊葉軟軟開口央求。心想,娘說得真不錯,總說自己人小鬼大。人小鬼大有什麼不好?這不,隔著唐伯伯的背,還能見著娘很是讚賞的表情。

聽伊葉童言童語,唐離不禁愣了一愣,想想後才懂其中意思:她是勸自己別輕生!好個心思剔透的小人兒。唐離搖頭笑笑,牽起伊葉交還伊衡道,「阿衡,唐大哥勸妳回伊門去。雖說妳娘當年礙於門主身分,不得不將妳逐出伊門。如今畢竟過了十年,當今門主伊行又是妳的親弟弟,不會不顧手足之情。更何況流閣對伊門還是忌著三分。」

十多年前唐離曾與葉雲悠拜謁伊門,廳堂上冷森鐵柱上龍飛鳳舞鉤劃:「伊門人,一管筆,一頁紙,一語評高下。」曲流閣忌憚伊門,並非伊門有著絕世傳奇神功,眾所皆知伊門人不擅武事,卻能贏得江湖正邪兩方人心,也就因著那管公正不阿的筆罷了。凡是身在江湖者,誰不想被記上一筆武功高低?贏了,江湖史錄排上譜;輸了,江湖史錄拿下名。伊門人不沾江湖事,端地冷眼記載江湖史。無情如伊門,公正如伊門。有誰腦袋糊了惹惱伊門,豈不是自絕於排行之外?又有誰不會在伊門深陷困境時,搶著伸出援手拉攏?曲流閣忌憚也源在此,她再放肆也不會想與整個武林為敵。

唐離不再理會伊衡母女,轉身面對墓碑盤膝,陽光斜斜灑上他的背影,有瞬間伊葉彷彿見著那稱為葉雲悠的爹。

當夜,伊葉幾乎不得休息。才入屋就見娘匆匆收拾行囊,負起從掛牆上摘下的長劍,腰間繫緊竹籠,帶上她躍馬急忙離開。

娘曾說,爹爹生前人稱醫俠,所以滿櫃子的醫書自己是讀熟的。那俠呢?牆上一柄古樸長劍,湊近仔細看劍上幾道新鐵痕跡,分明是斷劍重鑄。當她偷拿了劍依樣比劃祕笈上的招式時,娘卻寒下臉不許,「小葉子,爹留下的劍彌足珍貴至關要緊,怎能拿來胡鬧!妳雖閱覽祕笈心有所得,伊門門規不可習強武傷人。伊門……」娘頓了頓輕喃,「罷了,我早就被趕出伊門,還談什麼門規。」

小葉子不知道伊門是什麼,可那之後她再沒碰過牆上斷劍。如今娘竟破例取下斷劍,究竟要去哪?

「妳沒見過舅舅,娘帶妳去見舅舅。」伊衡執起馬鞭用勁一甩,策馬急奔。只見住了十年的舊屋越行越遠,風裡熟悉的草藥味越行越淡,步步盡頭消失。

連日來母女倆不分晝夜兼程趕路,伊衡一雙墨眉卻是一日緊過一日。周遭看似風平浪靜,豈知曲流閣是不是好整以暇藏在近處?曲流閣,是門派也是人名。身為伊門舊人,歷來大小門派如數家珍。曲家所創的曲流閣落根苗疆百餘年,玩蠱弄毒,向來與蜀中唐門齊名,卻少與中原打交道。到了第十三代閣主掌閣時,聽說他性情古怪狂傲、喜怒無常,竟將獨生女兒以門派為名。而那曲流閣身為繼任的第十四代閣主,同樣承襲了父親脾氣,這唐離一死,唐門怕是難以善了。該怪唐大哥輕生麼?伊衡自顧搖了搖頭撇清這般想法,他也夠苦了,自「那一夜」後想必時刻自責難耐,又因受消行蠱控制,無法自縊以求解脫。

究竟那一夜,誰錯了?

「阿衡,夜黑露重趕這麼急,孩子可受得了?」清冷聲調八方迴盪,驚得寒鴉嘶啞振翅。

伊衡一緊馬韁,哪知那馬竟無聲無息屈跪前肢,軟軟倒地。伊衡大駭連忙抱起伊葉飛身鄰近樹梢。樹,沙沙作響;月,柔柔散暈,萬籟俱寂中彷彿方才探問不過幻覺。伊衡定下心神,凝望左側黑暗半晌一字一字緩道:「我帶著孩子探望她舅舅去,曲閣主攔了我的馬不知有何貴事?」悄悄又將唐離所贈白丸塞入伊葉口中。

「不愧是伊門人,好眼力。」闇中,那方位響起清脆掌聲,白霧般淡漠身影不疾不徐從深林而出。

伊葉好容易嚥下藥丸,頓時喉間如火漫燒,明白此刻危機四伏好容易忍住疼痛。這就是唐伯伯口中那惡極的曲悠娘親?月光下看清那曲流閣面如冰雕,寒氣迫人。

「曲閣主謬讚了。伊門人斷武力評兵器憑著就是這雙眼,夜視一點雕蟲小技算不得什麼。」

「阿衡,自雲悠死後妳我多年未見,語氣用得著如此?我若記不錯,妳倒是給趕出伊門,可還回得去?」曲流閣手裡把玩玉簫,唇邊雖含笑更似冷酷。玉簫形體怪異鑄成蛇身模樣,還帶著吐信的舌。

伊葉瞧得仔細,凡舌信劃過的葉隨即飄零,明白蛇簫含劇毒更是大氣不敢透一聲,只管緊緊拉住伊衡。饒是伊衡見多識廣也不禁一凜,謹慎答道:「這是伊門中事,不勞曲閣主費心。」

「既為伊門人,流閣倒有一事想請教。」

「請說。」

「據說伊門廳堂上立著鐵柱:『伊門人,一管筆,一頁紙,一語評高下。』是也不是?」

「此乃伊門門訓。」

「永無更改?」

「永無更改。」

伊衡正琢磨此番對話何意,就見曲流閣目光燦若寒星語氣森然:「伊門人隨身攜帶伊錄,觀武鬥時便將所見所聞如實記載伊錄之內,不得更改。既然妳仍認伊門,妳的伊錄呢?」

唐大哥果然死了,伊衡身子顫了顫,心裡暗叫糟糕。曲流閣好利一張嘴,前言先套了自己心仍屬伊門,後語抬出門規意欲威壓,難以辯駁。「江湖皆知十年前我已被逐出伊門,不符擁有伊錄資格。曲閣主想那伊錄可還在?」

「伊衡,妳還是和當年一樣,這麼愛撒謊。」曲流閣挽起笑意逕自尋一處倚靠,慵懶十分。

一旁伊葉氣極了,直想喊出我娘從不撒謊的,一出口只剩啊啊啊,惹來曲流閣覷眼。哪知她望後微愣,緊盯伊葉不語。

伊衡牢牢攏著伊葉道:「伊錄記載什麼曲閣主難道不知?難不成曲閣主以為過了十年,伊錄內的記載會變不成?」

曲流閣回過目光蔑道:「即便伊錄不變,我可盼著妳從實招來。」

「當年武鬥勝負是如此,十年後再問我勝負如何,仍是如此。」

「妳胡說!」曲流閣突然斥喝:「唐郎怎會輸給葉雲悠?葉雲悠的劍都給唐郎折了,葉雲悠也中了唐郎的秘毒,毒發徵兆明明白白顯在屍上。妳不是有雙夜眼看不見是不是?葉雲悠是妳夫君,妳便顛倒是非擅改伊錄是不是?」

伊葉驚得抬頭。爹……爹跟唐伯伯不是結義兄弟麼?唐伯伯為何要殺了爹?怎麼……怎麼娘從沒提過?

伊衡顧不上向伊葉解釋,臉色一肅:「曲閣主,我敬妳是一閣之主,莫要含血噴人。不說唐大哥當年甘願認輸,我觀後也是葉勝唐敗。」

「唐郎只護著他那義弟,要不是我餵了他消行蠱,總跟我鬧自盡以謝葉雲悠在天之靈,把我和女兒放在哪?妳說我該不該知曉那夜武鬥發生何事?」彷彿觸到心痛處,怒極反笑下又邪又魅。「而妳,妳也只護著妳死去的夫君。這孩子挺像雲悠的,一雙眼打小就這麼會勾人,長大了可還得了?看她嚇到說不出話,妳沒和她提過誰殺了她父親?」

「唐大哥待我母女極好,妳何必將江湖血腥帶給孩子?」

「是妳將江湖血腥帶給孩子,妳若重返伊門,這孩子日後見的、聽的哪椿不是江湖血腥?說清那夜來龍去脈,我自不為難妳們。否則,這蛇陣妳擋得住一輩子不下來?」

曲流閣邊說邊將蛇簫湊進唇邊,舒緩的節奏煞是好聽,伊葉幾乎忘了身在樹梢,若不是伊衡拉住,差點一瞇眼栽跟斗。就那瞬間伊葉慌忙扯緊伊衡裙擺,小小掌心滲出汗滴。隨著簫聲成千成百的蛇群從各處湧入,睜著青幽細眼圍繞樹下,拍著蛇尾作響嘶嘶不絕。

伊衡想起唐離百般叮囑:「妳若為曲悠好,答應唐大哥千萬別讓流閣清楚緣由。」那一夜那一夜,那一夜往事千萬不能讓曲流閣得知。我死了不打緊,可小葉子該如何是好?幾番思慮下強壓恐懼,提氣拉起伊葉輕掠另一枝頭,竟是要跟曲流閣爭一長短。

曲流閣冷笑:「看是妳會跳,還是我的蛇兒會爬。」聲韻轉了高低,蛇群竟隨音律掉頭又回到伊衡下方。

十幾個跳躍後蛇群非但不散反倒越聚越多,有些還試圖爬上樹。伊衡連日奔馳不息,如今帶著伊葉更是疲憊勉強,搖搖欲墜。她嘆了口氣不再遲疑,反卸下腰際竹籠擲入底下蛇陣。竹籠尚未落地,蛇群有若知悉籠中事物竟退開幾許。

曲流閣簫聲陡然拔高,遠處巨蟒攀爬而上,前方毒蛇卻是怎麼也不肯向前。毒蛇抗拒不了簫聲催促又怕籠中物竄出,一條條掙扎扭曲,饒是巨蟒也只前進半尺便盤住不動。曲流閣心思一閃,放下蛇簫緩道:「阿衡,裡面是什麼?」就見籠裡物隨著打開竹蓋游了出來,一條斑斕小蛇模樣小巧神氣十足。語氣一厲:「錦衣!妳怎麼 會有我們閣中聖物錦衣?」錦衣為百蛇之王,難怪蛇簫也催不動蛇陣。

伊衡攜伊葉躍下枝頭調息半晌後道:「唐大哥相贈。」

「錦衣十三年一產。那時唐郎還不識妳如何能……?」曲流閣硬生生止住。是葉雲悠!唐郎將自己視若珍寶的錦衣蛇蛋送給葉雲悠,而伊衡定是從葉雲悠那得來。難怪那時唐郎嘻笑賠罪,說是丟了聖物該當領罰,原來又是給了葉雲悠鑽研那清毒救人醫法。轉瞬冷下心緒嘲諷:「葉雲悠欺世盜名,都是偷了曲流閣與唐門的寶物成全他那醫俠之名。不過,妳該知道錦衣可不能就這麼空著出籠。」

伊衡靜道:「我知錦衣出籠易回籠難,要再誘牠回籠必以活人血作引子,可我還是放牠出籠了。所以曲閣主也該知道,無論過了幾年伊衡所言不會改變。」

「妳真不肯說?」

「伊門人,一管筆,一頁紙,一語評高下。」伊衡彎腰拂上伊葉眼眉,彷彿見著葉雲悠總是凝著的神情。雲悠,我不後悔,你的眉心可別再凝著了。「小葉子,娘要走了。舅舅會好生照料妳。娘以後不在,別忘了將爹的劍好生懸掛,早晚清水為祭。可別又拿來貪玩,妳爹在天上看著呢。」不等伊葉反應伊衡轉頭輕聲:「嫂子。」

「妳……妳喚我什麼?」曲流閣一震。

「妳畢竟是雲悠義兄唐離的結髮妻,我不稱妳聲嫂子又該喚妳什麼?」伊衡心知曲流閣翻臉無情喜怒不定的性格,然而一向說一不二,唯有趁她心際柔軟時求她答應不殺伊葉。一旦趕回伊門,有伊行在便能保全伊葉。「可憐伊葉打小跟著我沒過上好日子,我原打算送她回門免得受人欺侮,如今竟然不得。」

「她不姓葉?」曲流閣饒富興致盯著伊葉。

「從來伊門人不論男女,所生孩童皆以伊為姓不傳外姓,即使伊門驅逐伊衡也不例外。」

「伊衡,妳又要騙我來著。妳以為說她不姓葉我便能饒過她?」曲流閣勾起伊葉下巴輕聲:「瞧這眼秋水晶瑩,和葉雲悠這麼像。」

「小葉子,妳說妳姓什麼?」

伊葉喉燒說不出話,只得撿起樹枝在地上寫下「伊」。

「她是啞巴?」曲流閣皺眉仔仔細細檢查伊葉,邊想起眼前小女孩兒與曲悠相差三歲,看著伊葉彷彿見著親女,心裡軟了幾分。唐離雖對自己若即若離,卻對女兒寵溺十足,曲悠打小享盡雙親疼愛。伊葉卻不同,從沒見過生父,由伊門棄人伊衡獨自養育。而原來,不過是個小啞巴。身為母親的移情作用,曲流閣不覺鬆動心境。再深思,伊衡畢竟出脫伊門在先,死活與伊門劃清界線,可伊葉既以伊為姓,若相逼太緊倒也棘手。「我原不想饒過她,既然不姓葉又是個小啞巴,也就罷了。」

伊衡原是心跳不止,幸而唐離的白丸不同一般總算瞞過,於是決然挽袖遞向錦衣。伊葉悶著哭出聲,只掙脫不開曲流閣力道。待錦衣飽足曲流閣逕自將牠收回竹籠繫上腰間,又從懷內掏出藥丸餵倒地伊衡,轉頭又對伊葉交代:「妳放心,我曲流閣說了不殺妳便不殺妳。這藥能保阿衡十二時辰不死。還不帶妳娘回去,見妳舅舅最後一面。」

眼見伊葉攙扶伊衡離開,曲流閣心裡頓時空蕩。千里追伊衡要那夜事實究竟是要做甚麼?替死去的唐郎申辯?一探唐郎的欲言又止?伊衡如今便要死了,事實又有何意義。唐郎唐郎,你自認虧欠義弟,終於得償夙願以死相報。可你就這麼毅然跳崖,連一具屍首也不願留下,可曾想過我和女兒?

信鴿從遠而降,曲流閣順手接過信箋,雙眼寒霜盡罩。「哈哈哈……唐離……哈哈哈,你騙我這麼多年,甚麼結義兄弟!伊衡,妳也幫他們騙我!」

那紙,隨曲流閣的淚滑落。是墓碑拓下的蒼勁:亡夫葉雲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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