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豫結婚的時候來了一個出乎意料的賓客。
我訝得唯有微微啟了嘴，發不出一點聲音。吃驚的顯然不只我，沈荷的喉間呈著不規則律動，欲言又止的模樣與記憶中從容不迫的班聯會主席難以重疊。我吃驚是因為不知道沈豫會發帖子給小妖，總以為這兩人沒有太多交集，交集頂多在沈荷身上，一個是姊姊的同學，一個是同學的妹妹。可沈荷的遲疑有些奇特，像是不知所措又像是早有準備，糾結成一不注意就會溜煙消失的矛盾。
「恭喜啊。」小妖將粉色的婚紗擁抱入懷，她的笑裡有衷誠的祝福，沈豫的笑裡有瞇成一直線的喜悅。「我以為妳這忙人不會出現。」「沈小妹的婚禮再忙也要來。新郎是不是準備好十二匹白馬拉著的馬車來迎接我們的沈小妹哪？」
新郎駕著十二匹白馬拉的馬車迎娶是沈豫學生時代的夢想。小妖果然和沈豫相熟，連這私密的憧憬也清楚。我正想開口問她怎麼會來，沈荷纖細的笑容先我一步綻放：「好久不見。」小妖停下祝福，抿著的唇隙逸出招呼：「嗯，好久不見。」
沈荷看著小妖，定定地；小妖看著沈豫，沈沈地；沈豫看著沈荷，默默地。我突然感到置身在莫名的幾何圖案中，她們三人成了三個定角，網成一個碩大的三角形。而我在三角形之外，處在哪個角度都不對，與哪個定角都太遠。
「嘿，妳過來幫我看看待會要換的禮服。顏色很夢幻喔，婚紗店說這是今年義大利最流行的款式，臺灣只有進兩件。」沈豫率先打破三角形，拉著我到休息室。
「我不知道妳和小妖很熟。」休息室的門隨著沈豫動作漸漸閤攏，彷彿一步又一步將我吸入神祕的三角洲，從未知跌進真相探索。
「小妖和我姊同班，以前常在我家討論功課。」沈豫解釋：「那時她叫我沈小妹，每次來都會帶我最喜歡吃的滷味，要是我和我姊吵架，就換她教我做功課、當兩個人的和事佬。」
「以前妳從沒提過。」我想起當年的沈豫月兒彎彎聳聳肩，一聲「或許喔。」截斷好事者編造小妖的愛情故事，漠不關己的模樣很難與她現在描述的交好連接。
沈豫沈默半晌才開口：「妳記得曾問過小妖怎麼被學姊家人發現的嗎？」
「……妳說是她同學跟學姊家人打小報告。」望著沈豫原本月兒彎彎的眼從上弦落成下弦，一個畫面突如其來闖進腦海，那是新生座談會上沈豫刻意避開沈荷近身的親暱，而我以為不過是妹妹耍耍脾氣。……好像……足夠吞嚥人的三角漩渦也不過如此，不過如此但卻駭人。「妳說的同學是……？」
「沈荷。」沈豫靜靜吐出我說不出的答案。
再怎麼驚心動魄的過程經過這麼多年，只有餘韻悠悠。沈豫說當小妖談起第一場戀愛後就很少到家裡找沈荷討論功課。可能出於對好朋友的佔有慾也可能是悵然若失，人前的沈荷一如往常優異玲瓏，人後的沈荷卻像被棄置的玩偶般寂寞。當孤單臨界沸點，沈荷化身為告密的劊子手夭折萌芽的愛情。沒料到學姊的家人反應出乎意料強烈，差點鬧得小妖畢不了業、無法參加聯考。後續發展是沈荷始料未及的，她向小妖懺悔也向妹妹告罪。可是，學姊被送出國了。看似回歸寧靜的水面在每個人心裡侵蝕出渦痕，輕輕攪動激漩，又會捲起遺憾。
「有小妖在的那段時間是很美好的，我還說我們三人是鐵三角，什麼都談什麼都鬧，誰也無法破壞。連姊姊也更像姊姊一點，不再是必須努力追上的標竿。然後鐵三角裂開了，不是因為外力是因為姊姊。很長一段時間我沒辦法適應，每回同學討論小妖，就會想到是誰促成閒言閒語。當時的我不了解姊姊在想什麼，不懂她為什麼這樣做。可是這麼多年過去了，我聽妳談小妖的變化，我看見姊姊的內疚，好像……好像鐵三角能癒合，只要有人願意先面對。所以我邀小妖參加婚禮，她一定曉得會見到姊姊，但還肯來。」沈豫頓了頓抬頭，圓圓的臉懷抱希望：「至少是一個開始對吧？」
「妳姊姊只是愛上她。」拍著她的肩好聲安撫：「太年輕了，年輕總會犯下一些想不到後果的過錯。一切都會好的。」
「誰能不愛小妖呢？」放鬆心情的沈豫又彎回月兒弧度，出汁的甜。「妳也是啊，妳難道不愛小妖？」
「我？」彷彿聽到世上最有趣的笑話，先是瞠目結舌再是悶不住的笑聲：「別鬧！踢踢戀想都沒想過。」
「也對，誰叫妳像她一樣都是踢。」沈豫的唇仍揚著，笑眼卻從那瞇起的空隙鑽出意味深長的調侃：「小心啊，不要像她一樣。」
我笑了笑，第一次覺得有些勉強。
婚禮結束了，我一個人從舉辦喜宴的飯店徒步回家，在半路轉進一間便利商店，盯著滿架的食物心思飄得老遠。沈豫說過的話在迴響：「誰能不愛小妖呢？小心啊，不要像她一樣。」飲料冰櫃的玻璃反射出倒影，我想起導師的諄諄叮嚀，每個人都說不要像小妖一樣，那麼倒影裡的我……是誰？是個像小妖一樣只愛女人的踢。或許比小妖還像踢，她不穿束胸，我穿。
回到家近凌晨，迎接我的是滿室溫暖的光。「不是去參加高中同學的婚禮，怎麼這麼晚回來？我去替妳放熱水。」隨著她走進浴室，我將她轉過身面對面，鏡子裡是正面的我和背面的她，呼出的氣息分不清是蒸汽還是酒氣。「妳喝酒了？」她想推開我，徒勞無功。
「妳喜歡我嗎？」幾次掙脫後她決定放棄，在臂彎裡點點頭。我解開襯衫的第一顆釦子：「我的身體妳也喜歡？」
她先是疑惑揚了眉，再是笑得有些軟，環住我的頸輕輕摩挲：「妳說呢？」我拉開她的手，牽著她解開第二顆釦子、第三顆釦子、第四顆、第五顆……最後是束胸。「妳在做什麼？」她開始察覺不對勁，停下動作。
「妳喜歡我的身體嗎？」耐著性子又問了一次，這次將她的手貼上我的胸口。「真正的身體。」
「妳喝醉了。」她不再笑，眼神鎖在落地的束胸。
鏡子仍是倒映正面的我，虛的鏡子真正的身體，她卻背對著。
「小心啊，不要像她一樣。」沈豫一句話戳破我從沒有告訴人的祕密，原來不是朋友會出賣祕密，會出賣祕密的是自己。小妖說人總會愛上錯誤，絕難倖免。可，小妖選擇「錯誤」以外的女人避開傷痛，我選擇絕不犯錯避開陷入。
女人痴戀異魅的妖，隨著轉啊轉錯裡無悔，而我見過一名女孩在舞楓的清晨輕輕蹬著藤蔓迎接秋落，瞭解了異魅的妖其實根本不存在，妖不迷人人自迷。
我想我是愛小妖的，但我不願成為那些女人，因為難以廝守；我也不願成為小妖的「錯誤」，終究異地分離。所以我穿上束胸，壓迫自己成了踢。倘若連女人愛上女人都能成立，那麼唯有「踢與踢不能在一起」可以說服自己：越像小妖就越貼近，越貼近就越不會愛上。這才是最正確的道路，不犯錯。
「快清醒的人怎麼能說醉？」我撿起束胸放進洗衣籃，關上門關上她的逃避。
不再貼近不再像，我想做回真正的自己。如同沈豫殷殷企盼：「只要有人願意先面對。至少是一個開始對吧？」
一切都會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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