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問天》第一章 (下)

墨棋等了好久,一顆心懸得老高,卻不敢抬頭。良久才聽秦相開口:「把你的手伸出來。」

手?墨棋畏畏縮縮伸出手,不明白相爺的意思。

就見秦相走到他身旁,俯身看著他的手掌。掌心攤開,一層厚厚的繭子,縱橫交錯的傷口,十分粗糙。

「你沒騙我,果真不識字。」這是一雙慣於勞作的手,不像讀書人的手那樣軟弱細長,上面一道道的痕跡都是血汗換來的。秦檜很滿意。他瞇起雙眼,下一句卻冷冷道:「你既不識字,如何叫墨棋?那不是鄉下人會給孩子取的名字。說!你到底叫什麼?」

「老爺,是這樣的。」眼看相爺變了臉色,福全忙陪笑道:「前幾個來應試的也有叫墨棋的。聽說是去城隍廟前的張瞎子那算命求來的好名字。」

「喔?」

「張瞎子說想入宰相府當伴當,太俗氣的人可不行。便要他改名墨棋,說是能添好運。這事一傳十十傳百的,終有好些人把自己改了名字來應試的。」

福全說得認真,一臉謹小慎微模樣,倒把秦檜逗得一笑。他原疑心怎麼來應試的十個中竟有九個都叫墨棋,原來還有這層意思。只可惜連試了幾個人都不甚合意,眼前這位「墨棋」倒有點意思。秦檜手捻長鬚,微微一笑道:「既取了墨棋,就用這名字吧,不必再改。」

福全一怔,相爺這算......同意了?他繼而一喜,忙朗聲答過:「是!墨棋還不趕緊謝謝相爺?」又道:「今日晚了,小世子想來正在休息,明日我再帶墨棋叩見小世子。」說罷,便想帶墨棋離開。

原來這是福全和工頭夥同張瞎子做的手腳。秦府家大業大,多少人爭破頭想進來做個伴當,塞錢送銀子的有之,求神問卜的有之,但伴當就只一位,即便滿口應承「你家孩子鐵定中選」,也難保相爺看了滿意。為此他們三人聯手做了一場戲,放出風聲要那應試者改名墨棋。為的就是到時不管哪位墨棋得中,總是應得張瞎子鐵口直斷;沒中的墨棋頂多暗自懊惱,絕不會事後來找麻煩,落得一身腥。至於張瞎子,既然能博得神算的好名聲,更是樂得同謀一番。

哪知秦檜回到案桌前,卻喚還愣在原地的大郎:「墨棋你過來。」

「是。」

「往後你就在我的書房伺候。」秦檜瞥見福全一臉訝異,只當沒瞧見,又道:「知道我為什麼留你在書房嗎?」

「小人不知。」

「你很大膽,竟敢冒名來宰相府應試。可也夠誠實,明明想當伴當卻坦白說自己不識字。我需要的正是一個不識字的書僮,還要有點膽子,省得跟在我身旁丟人。」

不識字的書僮豈不笑煞人?福全光是想想便知有多不妥,若是一張拜帖都看不懂,將陳大人稱為李將軍,那可不是一句丟臉就能了事。但福全不敢開口,他心知自己是何等人物,怎能跟相爺爭長短。若是為小世子尋伴當只是一個幌子,他也只能逼自己當個睜眼瞎子,什麼也別管。

接下來的一年,墨棋學得很快,學會本來挑糞的手用來磨墨勻紙。他很聰明,縱使相爺什麼也沒說;他謹守本份,從不在外胡亂嚼舌根。相爺不是說了?他要的是一個不識字的書僮,不識字,就是他對墨棋的要求。

就因墨棋不識字,秦相才能放心在他面前濡墨援筆,寫下一篇又一篇絕機密的軍國大事。

墨棋不懂那些奏章寫的是什麼。他只知道街頭巷尾談的都是咱們大宋要跟金人議和啦、金兵被岳家軍打得一敗塗地,要退兵回去啦!

墨棋聽了暗自欣喜。誇的是咱們相爺的功勞呢!這才是他心目中憂國憂民的真君子,還有岳飛將軍、韓世忠將軍......他曾在宰相府見過的將軍們,這些都是忠肝義膽之士,每每與相爺談論起國事便幾日幾夜不眠不休,渾不似那些無病呻吟的窮酸文人,整天只會搖筆桿子、坐在茶館亂噴唾沫,議和也罵、打敗仗也罵,嘴皮子那樣厲害那就上戰場去啊。懦弱!

隨著戰事一場場告捷,岳將軍和韓將軍來秦府的次數漸漸少了。墨棋最後一次見到韓將軍,是在小年夜裡。江南雖不比塞北寒冷,但臨安的濕氣透著一層層沁寒的雪意,那股子濕冷不是好受的。墨棋上廚房端了兩碗臘八粥,想著韓將軍年紀大了,至少有碗熱騰騰的粥暖暖身子,誰知一推門就見韓將軍揪著相爺的衣領,兩眼似要冒火地低吼道:「秦檜,你這奸詐小人!不是說好只判雲兒三年徙刑,怎麼成了聖上親擬腰斬?說!是不是你搞的鬼?真當老夫是三歲小兒,莫須有何以服天下——」見書僮開門,韓世忠才不情願地住口,甩臂摔門而去。

「相爺......」墨棋又驚又恐,又不知發生了什麼事,也不知喚完相爺後該說什麼。

「咳咳…不…不妨事。」秦檜咳過幾聲方回過神色,滿臉倦容順著額上細紋爬入眼底,深深盤據。只揮了揮手打發墨棋離開。

除夕當日,相爺將自己關在書房裡,只墨棋一人陪伺左右。他只需專注做一件事,磨墨、擱墨條、再磨墨、再擱墨條......。滿室都是研墨後的松煙味道,淡淡帶著一股麝香。

秦相的字很端正,一筆一勒,一絲不苟:將軍已解甲,山河萬人歸。

從辰時到巳時,整整兩個時辰,滿滿兩百張羅紋紙,皆是這十字。

墨棋識的字不多,卻已足夠他品嘗這十字的味道。

將軍已解甲,山河萬人歸。

想起昨兒夜半來訪的韓將軍,他沒來由一陣心慌。明明隔著女兒牆外吵吵鬧鬧喧囂不斷,道聲恭喜賀句來年好吉祥的、催促趕緊回家的⋯⋯各種市井人聲不絕,這屋裡卻一片死寂。

「報!」

打破一室寂靜的是個小官差,冬日裡汗流浹背、氣喘吁吁,兩手顫抖遞呈上一紙。「已恭送岳將軍......岳飛升天。這是他留下的絕筆書。」

「確定?」

不知是不是錯看,墨棋覺得秦相接過白紙的手也在發抖。

「万俟大人驗過了,確實無誤。人已......」小官差定定神,從喉頭發出的聲音十分乾澀:「人已死絕。」除夕夜底,大理寺中,假借沐浴盥洗迎新春,卻用一雙大鐵鎚擊碎岳將軍雙肋,當場吐血而亡。縱然不驗,也知再也活不了了。

「是万俟啊——」秦檜古古怪怪看了墨棋一眼,咯咯一笑,像哭又像笑。

墨棋縮著肩膀,立在一旁動也不敢動。他聽過万俟卨,鮮卑族的後裔才有這麼奇怪的姓氏。偏生万俟兩個字唸起來又跟墨棋一樣。

「你辛苦了。先回去吧,就跟万俟說我知道了。」

「万俟大人說,有個獄卒想替岳飛收屍。他叫做隗順。請示大人,要不要一併將他處理?省得隗順在外頭胡說八道。」

「你去告訴万俟,不用他多管閒事!」秦檜猛地大喝一聲,看似十分惱怒。那小官差一呆,不知自己說錯了什麼。半晌,秦檜方回過神色,淡淡道:「你去吧,就跟你家大人說不用為難那叫什麼順來著,他不過是一介草民,無須擔憂。」

直到小官差離開後,秦檜才打開那張白紙,斗大的血字,每一筆皆淋淋而下:

天日昭昭!

「哈哈哈,天日昭昭。哈哈哈哈——天日昭昭!岳飛啊岳飛,你將這擔子留給我,卻告訴後人天日昭昭。」彷彿發了狂,秦檜劈手奪過墨棋手中的墨條,使勁研磨起來。「去把緞紙取來!」

白緞攤開,直有丈長,秦檜一手行草龍飛鳳舞,狀若癲狂。

墨棋還未從聽到岳將軍死訊的驚駭中回覆過來,又復一驚。他從未見過相爺如此震怒模樣,心下尋思是否該請福管家過來一趟,正焦急間,就聽一個奶聲奶氣的童音在門外道:「爹爹,孩兒可否入內?」

小世子!

墨棋心一喜,也不等相爺答話,連忙將門打開。小世子年方七歲,長的是粉雕玉琢,個性乖巧又能詩能文,最得相爺疼愛。他這一來,相爺興許不瘋了。

果真,見到小兒子進門,秦檜好似鬼門關走了一遭,先是茫然四顧,再略定定神,先命墨棋去門外守著,再招手喚小兒子過來。

七歲小兒,雖然從小飽讀詩書,但畢竟還在天真爛漫的年紀,邊朝書案走去邊笑道:「爹爹辛勞,娘說除夕夜裡,再有什麼軍國大事也該先歇一歇才是——」話才說一半,秦檜已將他抱起,示意桌上白緞:「你來看看阿爹寫得好不好?」

「天日昭昭,其心惶惶,何以須有,入我以罪?」

清亮童音,迴盪在空寂的屋子裡。小世子的笑容僵在唇邊,好似懂了,卻又不明白。

不明白的事還很多。「你記住,至今爾後,千秋史筆將辱我秦門。可阿爹告訴你,阿爹不後悔。犧牲你的岳伯伯,便能換回成千上萬的老百姓。這是我做過最划算的議和、最划算......」

如果划算,爹爹怎麼哭了?小世子不知所措地舉起手,想抹去阿爹眼角的淚水。還有岳伯伯......犧牲的意思是被金人殺死了嗎?

「你一定要頂住,一定要!」似乎是為了加強信心,他一字一句重重道。陳橋兵變殷鑑未遠,那是大宋皇朝絕不能出口的秘密,也是手握軍權的岳飛必將滅亡的原因。而他只能是執刀的劊子手。韓老將軍說錯了,莫須有的何止是岳將軍,我又哪能置身事外?

何以須有,入我以罪?

子嗣千萬,忝為秦門。

這是紹興十一年,十二月二十九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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