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折枝(13)

思瑤醒來時,夜正黑,窗外霓虹的大樓靜靜閃爍著星光。她以為睡了很久,其實也不過剛過了十點半,但卻是這周以來睡得最好的一次。她還維持著倚在曉婷腿上,雙手環抱對方腰的姿態。

「啊!」她輕輕驚呼了一聲,趕忙起身。曉婷一定很不舒服,腿麻了吧。可曉婷卻沒喚她,任由她這樣躺著,背靠向床背,頭微側一旁,恬然安眠。一直到曉婷感受到腿上的重量驀然減輕,她才摸索著尋找思瑤。

「妳躺下來睡比較舒服。我出去打個電話,很快回來。」思瑤小心翼翼扳開曉婷撒嬌似地拉著自己衣擺的手,好聲安撫。

彷彿因為得到保證,剛剛還稍微使勁的手略略鬆開,只聽她咕噥了句:「快點回來。」沒有睜開雙眼。

大門未知子,因「大門」兩字日文發音近似Demon,而被稱之為惡魔之手。不隸屬醫局體制,卻因擁有高超的手術技術而讓體制內的醫師又愛又恨的女人。

思瑤第一次見到大門未知子,是在紐約的Mount Sinai Medical Center。MSMC是全美最頂尖的教學醫院之一,包括腫瘤研究、心血管研究、微創手術研究等等,成績斐然。當時她正跟著Dr. Jones的醫療團隊,有一天他帶了一個宛如模特兒、將高跟鞋踩著叮噹響,穿著昂貴風衣的女人進來,說是院長特別聘來協助臨床實驗的外科醫師。

可當她的同事們在發現這個女人不屬於任一個醫院體制後,每個人的表情都變了,憤而向Dr. Jones抗議:「我們醫院只要最好的人材,這種來歷不明的醫師萬一被病人發現了,有誰還敢信任我們?這不是拿病人的性命開玩笑嗎?」

但Dr. Jones只是笑了笑,以一貫溫和的態度安撫眾人的不滿:「就因為我們重視生命,所以才該拋下成見。」

能讓Dr. Jones這樣褒獎的醫師,思瑤感到很好奇。一直到兩人同進手術室,她終於了解Dr. Jones的言外之意。她從來沒看過這樣精湛的手術,那已經不是技術,而是一門藝術。不絢麗,卻精準。一台本該四個小時才能結束的手術,她竟然……花了三小時不到就完成,而這還因為第二助手太緊張發生重大失誤,她兩人須緊急修復微血管的時間。

手術結束後她誠摯地向大門道謝,即使這女人比自己年輕,但她學到了很多。可大門只是打開一盒盒咖啡用的糖漿,一股腦兒全倒進水杯裡,一口氣喝了下去。然後才微偏著頭,用那雙大大的眼睛看了她一眼,簡簡單單一句:「下班時間到了。再、見。」

下班?思瑤不自覺看向牆上的鐘,笑了出來。才剛過五點鐘,她真說走就走。確實,五點是正常的下班時間,美國人也不時興加班,但外科本來就是與死神爭取時間的行業,只要上了手術台就要有不可能準時下班的自覺。但這人,也太自我了吧?難怪不為任何醫院所容納。

在階段性研究告了一個段落後,大門未知子也要離開了。思瑤知道去哪裡可以找到這個女人,她朝醫院的天台走去,果然就見到還穿著手術服的大門未知子拿著水杯半倚在圍欄前發呆。

思瑤知道這個女人不喜歡逢迎、不喜歡廢話,也不喜歡交際應酬。所以她的臨別祝福也很簡單:「大門醫生,別再說什麼不會失敗的手術。別人不了解妳的能耐,說那些話只會讓妳跌跌撞撞,增加不必要的麻煩。」人際關係處不好,也只是讓事情多兜繞了一圈,根本於事無補。與其如此,不如打從一開始就好好處理,免掉麻煩不是嗎?

「妳不相信我從來沒有失敗過嗎?」彷彿因為聽到了最關心的兩個字—手術,大門未知子饒富興致望來。

「我知道妳以前從沒有失敗過,但不代表以後不會。」相較於大門未知子的年輕氣盛,方思瑤是個保守理智的女人,冷靜分析所歸納出的結果。「妳的那句『我,絕對不會失敗。』我只當作是妳勉勵自己要更努力的話。」所有的外科醫師都曾救過很多人,但也看過很多人死在自己面前卻無能為力;她不相信所謂的「能夠操縱手術刀的人就能操縱生命」,那只有神才做得到。

「Dr. Fang,妳一直想著手術失敗的機率有多高,那它就會失敗。像我,」她給她一個大大的笑容:「我從不去設想它會失敗,所以我成功了。」

思瑤一愣,這女人不知道該說是自大還是自傲。的確,神做不到的事,或許只有「惡魔」才做得到吧。她想了想,也回了對方一個溫暖的笑容:「我聽說妳為了要去中國的偏遠地區行醫,正在學中文。那正好,我教妳一句話吧—置之死地而後生。意思是,妳會成功是因為妳沒有給自己退路。」思瑤不是從書上學到這句話,而是從Frank那。商場如戰場,Frank深諳其中之道,也身體力行著。她看了看手中的腕表,留下最後一句話:「正好五點!再見了,大門醫生。」

思瑤已經有許多年沒有見過大門未知子,幸好她還留著大門未知子隸屬的神原醫師介紹所的名片。日本比台灣快了一個小時,她希望現在打過去不會太打擾。

對方很快接起電話,思瑤可以聽見彼端傳來一陣熱鬧,還有……如果沒聽錯的話,好像是……打麻將的聲音?

「請問是神原晶先生嗎?」神原晶是大門未知子的老闆。她曾見過他一面,有一回思瑤和大門做完手術後,她向院長報告手術結果,正好見到神原晶笑咪咪地從院長室走出來。神原晶雖然穿得西裝筆挺,手上還煞有其事拿個高級公事包,但臉上那股笑啊,讓思瑤忍不住想到日本卡通中有名的櫻桃小丸子的爺爺,十分親切。

「您好,敝人神原。請問您是?」日本人說話有種有別於一般的禮貌,即使是講英語也一樣。

「晶叔嗎?我是Jasmine Fang,以前在紐約的MSMC曾見過您一面,與大門醫生合作過。您記得嗎?」

「啊!是Jasmine啊!」神原晶從原先的客套到元氣滿滿。他年紀雖然大了,但腦子還精明著呢,怎麼會不記得呢?Jasmine Fang是他少數覺得大有可為,又肯為病患著想的外科醫師。想當年,要不是他早從未知子口中知道Jasmine是為了找到醫治兒子疾病的方法,才待在美國做研究,他早想盡辦法將她拐進介紹所工作了。「很久不見,近來好嗎?」

「託您的福,一切很好。」思瑤沒有太多客套,她很快切入重點,描述曉婷阿嬤的病情。「所以,」她在最後總結:「我想請大門醫師到台灣,一起為患者動手術。機票食宿這些都沒有問題,手術費也是,只希望大門醫師盡快過來。我很需要她。」現在的思瑤唯一信任的就是大門未知子,絕對不會失敗。

「Jasmine,雖然我們是舊識。妳和我們家大門又曾同事過,但所謂公事公辦的嘛,希望妳能夠理解。」神原晶的笑容透過電話傳來,一張瞇著眼長長圓圓的臉,很是笑容可掬。「所以手術費方面,要有勞費心了。」

「沒有問題。」思瑤爽快答應。早在紐約那時,她就已經聽說請大門未知子開刀的價碼很高,這麼多年過去了,她的技術想必更精湛,行情可想而知。

神原晶瞥見本來在麻將桌前唉唉叫輸得一塌糊塗的未知子在聽到「手術」兩個字,眼睛整個亮了起來。他看見未知子喜得像隻撓搔的小猴子,幾乎要撲到自己身上。然後又聽見未知子右側傳來很是溫柔的聲音:「未知子,出沖,和滿。」

接著又是吵到不能再吵的未知子了:「什麼!城之內博美,妳一定跟晶叔串通好了吧,怎麼我又輸了啊?」

我們不用串通也贏得過妳那豆腐腦袋好嗎?要不是手中還拿著話筒,神原晶幾乎想回頭唸未知子一頓。人家都說天才跟笨蛋是一線之隔,愛因斯坦因為有全世界最聰明的大腦,所以私生活幾乎不能自理。這個孩子,明明就沒有愛因斯坦聰明,怎麼像個笨蛋一樣呢?但神原晶現在有更重要的事,他恢復了那專業且值得信賴的聲音:「Jasmine,妳剛說捐肝者是患者的孫女,但屬於過敏體質對嗎?」

「對。」這也是思瑤擔心的,它增加了手術的不確定性。

「那正好,敝所有一位相當專業的麻醉師城之內博美,過去一直以來與未知子配合得很好。城之內醫師的簡歷我等等替妳傳真過去。」神原晶不只精明,某種程度還是奸詐的老狐狸。可是在他凡事向錢看的表面下,他真正關心的是患者孫女過敏體質引來的連鎖反應。只是啊,既然可以多賺一筆,為什麼不賺呢?所以他不說請Jasmine考慮看看,也不問缺不缺麻醉師,反而用種看似婉轉實則早已引介了城之內博美的方式。

思瑤常覺得外科醫師是眾所矚目的明星,患者永遠只留意到外科醫師的光環,卻從來不知道一台手術最要緊的是綜觀全局的麻醉師。既然是大門醫師一直配合的麻醉師,那表示雙方的默契足夠,更不能少了。「那就麻煩晶叔。城之內醫師的費用也不用擔心,我這邊會處理。」

大門未知子和城之內博美才剛出關,就看見Jasmine早已等在入境大廳,她的身後還站了一個女人。大門知道這就是Jasmine電話中所說的,會與她一塊兒來接機的病患孫女,江曉婷。

「大門醫師,很高興又見到妳了。」思瑤一個箭步迎上。當她正要張開雙臂給對方一個擁抱,猛地想起一件事:大門醫師一向不喜歡交際應酬,當年她最有名的事蹟之一,就是拒絕院長伸出示好的手,只拋下一句:「握手啊、客套啊,這些都跟醫師資格無關吧。」留下一臉難堪的院長。這便是大門未知子,從不做跟醫師資格無關的事。於是思瑤的手硬生生停在半空中,連忙裝作不經意,隨手撥弄了頭髮。

可大門醫師卻做了出乎她意料的事。她似乎看透了思瑤的體貼,竟然主動伸出手,朝她堅定一握:「Jasmine,很久不見。」看見對方有些吃驚的神情,她笑了笑:「我們是朋友。」我們早就是朋友,所以妳不再是Dr. Fang,我也不是大門醫師。「叫我未知子。博美都這樣叫我。」她側向一旁,露出身後一個揹著大提包,一身簡單、綁著馬尾但妝容精緻的女人。

「您好,城之內博美,請多指教。」女人微微欠了身,標準日式致意禮儀。相較於美國的開放,日本文化向來給人含蓄內斂之美。她的聲音很悅耳,一雙深邃的黑色瞳子似笑非笑,卻令人感到溫暖。

「江曉婷。」一旁的曉婷跟著伸出手,分別與兩人握過,很是感激她們接到思瑤的電話後,馬上訂了最早的飛機趕來台灣。「真的很謝謝大門醫師和城之內醫師特別跑一趟。」

「那沒有什麼。未知子說,之前在紐約時一直很謝謝Jasmine的照顧。」此時博美與曉婷落在思瑤兩人後頭,一邊走向停車場一邊說。「未知子一直很喜歡挑戰高難度的手術,有這難得的機會,她是絕對不會錯過的。」

「我聽說這次的手術很難,台灣還沒有成功的案例……」她的聲音低了下去。在思瑤面前,她為她打氣,告訴她「盡人事、聽天命」;但她還是很擔心,只是不願意加重思瑤的負擔,而曉婷又無法跟秀麗媽媽透露阿嬤的病況。積悶了好久的情緒,終於能在他人面前流露。

「嗯曉婷,如果是未知子,她會告訴妳她絕對不會失敗。我不是她,說不出這樣的話。」博美停下腳步,很認真看著眼前人。「但是我信任她。」

曉婷有種感覺,思瑤對大門未知子的信任跟博美對未知子的信任很不一樣。可不管是哪一種,她感到安心。不是出於友情、愛情這些情感因素作祟,而是因為方思瑤與城之內博美都是最頂尖的醫師,在最專業的領域中信任最專業的人。

可惜的是,謝天翔和張秀麗似乎不這麼認為。當他們發現方思瑤竟然請來自日本的大門醫師為主刀醫生、城之內醫師為麻醉師,她自己卻降了一級做什麼第一助手,訝異之餘,隨之而來的是一連串質問。

「思瑤,妳不是說媽的手術沒有問題嗎?為什麼還要請日本醫生?難道這次的手術很危險?」謝天翔擔心溢於言表。

「還有什麼叫做從神原醫師介紹所來的?」張秀麗十分敏銳,當她聽到那個叫做大門未知子的女人以英文自介來自介紹所,她很快反應過來:「介紹所是不是派遣的意思啊?根本就不是在醫院工作?這樣媽的手術有保障嗎?」她瞥見大門未知子一身時尚裝扮,兩手交叉胸前半倚在牆上,頭微歪著望向窗外,看也不看自己一眼,說她是那種常跑夜店的不正經女人也不為過,怎麼可能是醫生?真要認真說,她還比較相信站在大門未知子旁那一臉沈靜的女人是外科醫生呢!張秀麗越想越氣,不由得拉高聲音,很是不客氣:「方、思、瑤,妳不是打包票說由妳來主刀沒問題的嗎?現在改來改去是什麼意思?」

「媽,妳不要這樣。」曉婷趕緊拉住張秀麗。「思瑤剛剛不是解釋過嗎?阿嬤的病情惡化了,比之前評估的危險。所以思瑤特別請來大門醫師和城之內醫師幫我們。」

被曉婷拉住,張秀麗勉強壓下失態,只瞪著方思瑤不發一語。見她朝自己堅定望來,她哼了一口氣,轉向大門未知子:「大門醫生,如果手術只有3%會成功,反過來說失敗的機會是97%!我媽會死!」張秀麗的眼神十分凌厲,劇烈起伏的胸口顯出她很激動,可在發現大門未知子一臉面無表情,只靜靜打量,不知道為什麼,她感到一陣心慌,漸漸從氣憤低了聲音:「—但如果做化療,我媽還可以多活一個月。」

良久,她聽到大門未知子開口:「妳知道做手術時,1%的危險跟2%的危險有什麼差別?」

張秀麗一愣,她不懂大門未知子的意思。「……2%的確比1%多了1%的危險,但不管是哪一個,機率都算低的,都很安全。」

「錯了。」大門未知子從牆的那側走了過來,停在張秀麗面前,定定看著她:「妳覺得2%跟1%比起來,差不了多少,只多了1%的危險性,但其實是多了兩倍!換句話說,妳以為很安全的手術,一點也不安全。而且所有的手術都會有風險,但3%卻比1%多了三倍活下來的機會。」

張秀麗為她話中透出的堅定所震懾,透出一絲猶豫。

「所以,請妳把手術交給我。因為只有我,是絕對不會失敗的。」她看著張秀麗,沒有請求,沒有日本人的含蓄內斂。就像太陽一定會從東邊昇起一樣,自信中不容置疑。

「天翔伯父、秀麗阿姨,」思瑤插進兩人對話,勇敢地站在張秀麗面前。「我知道您們懷疑大門醫師的能力,所以才猶豫。您們可以不相信我方思瑤這個人,但請您們絕對要相信我作為一個醫生的專業判斷。」

「爸、媽,即使阿嬤做化療,最多也只能活一個月。為什麼我們不讓大門醫師試試看?說不定會有奇蹟。」曉婷最後說。

當人無所依盼時,便只能相信奇蹟。思瑤和曉婷終而打動謝天翔與張秀麗,同意由大門未知子執刀。

在進開刀房前,思瑤特地繞到曉婷的病房。她進去時,曉婷已經打過麻醉藥陷入沉睡,只有護士在確認最後細節。

「情況怎麼樣?」她問。

「病患情況穩定,等等就會把她送進開刀房,由房醫師進行肝臟切除手術。切除下來的肝臟將直接送到大門醫師執刀的手術室,為患者進行換肝手術。」

「病患有過敏體質,要請妳特別留意。」雖然早就在病歷上加註,思瑤仍忍不住提醒。

「院長請放心。針對病患的過敏體質,城之內醫師已經調整過麻醉藥用量,並修正了藥劑成份。」

「那就好。」思瑤微微一笑:「辛苦妳了。」

考量到曉婷的過敏體質,思瑤真的很怕她在手術途中引發過敏反應,幾經討論後,眾人決定利用兩台手術間些微的時間差,先讓城之內博美擔任房醫師的麻醉師,確保曉婷的安全。再待一切安好,確認其他的麻醉師能妥善善後,城之內博美再趕回擔任大門未知子的麻醉師。

思瑤當然知道讓博美兩邊跑很冒險,也不符合程序。可是過敏反應不是能拿來開玩笑的,捐肝又是一台不大不小的手術。她總希望為了曉婷,能做到最好。

一如過去成功的手術,思瑤在進開刀房時十分冷靜。如常地更換手術衣、如常地清洗雙手、如常地戴上口罩……

可這一回,她將要將她心愛的人的器官植入其所愛的人的體內。她是兩個人間的橋樑,她希望一切如常,不要失敗。

當大門未知子一剖開胸膛,便已看見一如預期擴散的癌細胞。而她與城之內博美間的默契,已經密切到即使她尚未發號施令,城之內博美早報出任何大門未知子所需要知道的生命體徵。

兩人的默契好到一旁的思瑤都很驚訝。明明博美背對大家,一邊記錄病患的血壓,一邊觀察機器上的數據,她為什麼知道未知子想要問什麼?而且總搶在未知子開口前,說出準確無誤的訊息。

比起不知情的人對「外科醫生」過度美譽,思瑤更喜歡別人以「醫療團隊」來稱呼。因為手術不是一場單打獨鬥的個人秀,它需要眾人的合作才會成功:護士不能少、助手不能少,麻醉師更不能少。如果當中有哪一個意見相左,就算團隊的成員再怎麼優秀,也是徒勞。就像是兩匹優秀的馬,同時拉著一輛車,當一匹馬想向右跑,另一匹想向左,又怎麼會到達目的地?所以在看見大門未知子與城之內博美合作無間後,羨慕之餘更是安了心。

如果有人在旁觀察大門未知子與方思瑤動刀,會發現兩人的方式相當不同。大門未知子的刀很快,沒有所謂的休止符,只有精準。而方思瑤則如一首行雲流水的詩,細膩且綿長。寂靜的手術室裡迴盪著幫浦打氣的聲音,兩個人在與時間賽跑。

可在鋸開顱骨後,她們不約而同停下動作,對望了一眼,這比當初預期的還糟糕。

「未知子,收縮壓60,舒張壓測不到。心跳170。」城之內博美突然說。

「博美,從導管內投藥,注射腎上腺素。」大門未知子沒有抬頭,只手中的羊腸線如飛梭交錯盤旋,穩穩地。「Jasmine,妳來做移肝手術,我來清除腦部癌細胞。」

「我們同時做?」隔著口罩,看不見方思瑤訝異的表情,但聲音卻透出擔心。這與原先的計劃不同,她們原是打算一起清除癌細胞後再進行肝臟移植手術。

「來不及了,就這樣!」大門未知子果斷決定,不等方思瑤答應,率先劃下第一刀。

這是一場漫長的手術,原計八個小時的手術,整整延長到十二個鐘頭。當手術完成後,已經是隔天的清晨。思瑤從沒做過這麼累的手術,那樣的累不是來自於手術的難度,也不是因為時間,她甚至無法在手術中想起曉婷,只能專心一意跟隨大門未知子的指令,化解一場場突如其來的危機。現在的她是接近喜極而泣,臨界虛脫的狀態。

思瑤終於能在手術後想起做完切肝手術的曉婷,還有在開刀房外殷殷等待的家屬。她掛著微笑,走出開刀房。

大門未知子一向不擅於跟病患的家屬打交道,所以她總在手術後,聽著城之內博美給予的一聲「辛苦了!」,頭也不回走出開刀房,十分瀟灑。

她在醫院附設的餐廳中找到她所急需的糖漿,一手忙抓了七八盒糖漿,一手拿著乾淨的水杯,走到空無一人的座位區坐了下來。在撕開第三盒糖漿後,她聽見一個女人的聲音。

「大門醫生,謝謝妳救了我婆婆。」是張秀麗。曉婷的移肝手術較早結束,雖然江慧萍說會好好照顧曉婷,要她好好去開刀房外等手術結果;但母女連心,一整個晚上張秀麗就在曉婷的病房與開刀房之間來回奔波,一直到剛剛思瑤宣布手術成功為止。最後在謝天翔堅持秀麗一定得休息一下,她才到餐廳隨便買點東西果腹,沒想到竟然在這裡遇見大門醫生。

「嗯。」大門未知子朝她點了點頭,回頭又專注手中的動作。

張秀麗有絲尷尬。她想,是不是因為之前反對大門醫生執刀,所以她仍耿耿於懷。「之前……真的很抱歉,請妳諒解身為家屬的心情。我們太晚發現我婆婆的肝癌,一切都措手不及,一直很怕還沒等到肝移植,我婆婆就先走了。所以當思瑤告訴我要請妳來開刀時,我們真的很慌,很怕病情又惡化。」

「我知道,我沒有放在心上。」大門未知子回答得很短,她俐落地傾瀉盒身,看著透明的糖漿如細線般流入水杯中,接著拿起杯子,仰頭一乾而盡。「妳也不用放在心上。」她想想後又補了一句。她以為安慰完張秀麗後她就能離開,卻看到對方一臉吃驚,似乎欲言又止。

張秀麗沒料到大門未知子捕捉到她吃驚的樣子,只好勉為其難坦誠:「大門醫生,我、我知道這樣說很冒昧,但這樣子喝法,對妳的身體很不好。真、的。」她甚至怕大門未知子不信,最後兩個字加重了語氣。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生活方式,我知道怎麼樣對我最好。」其實大門未知子本來不打算解釋,太多人看過她以這樣奇特的方式在術後快速補充體力,如果每個人來問都得解釋一遍,她豈不是累死了嗎?可是大門未知子不僅反常地回答了,她還看到張秀麗眼裡的不以為然與「好心規勸」。然後不知怎麼的,她突然想到一個人……哎,自己怎麼越來越多管閒事了呢?果然,還是單純維持醫院與派遣的關係比較好,一旦變成朋友,想的事也多了。

「阿姨,」大門未知子清了清喉嚨,以字正腔圓的中文開口。突然其來的語言轉換令張秀麗一愣,之前兩人一直用英文溝通,可原來……大門醫生會講中文?「我可以感覺到妳不喜歡Jasmine。」她看到張秀麗張了張嘴,似乎沒料到她會這麼說,偏偏一時間也找不到反駁的理由,只能任由一雙眼睛帶著些微防備回望。「我不知道妳們之間發生什麼事,但如果妳一直很不喜歡Jasmine,卻願意請她為妳婆婆做手術,我想問的是—現在手術成功了,妳以後還會討厭她嗎?」所有人都知道大門未知子不喜歡交際應酬,可是這不代表她欠缺敏銳的觀察力。或許正因為她看過太多醫院派系鬥爭時的醜態,所以才悍然拒絕讓自己靠近。

張秀麗是個端莊、自律甚嚴的女人。她為大門未知子的發問而迷惑,可是卻沒顯露在臉上。而她習慣的方式就是抓准對方的話縫,反客為主。「我不懂大門醫生的意思,方思瑤院長一直是很好的醫生,濟仁醫院的外科權威。」

「喔,」大門未知子已經拿起空水杯站起來。「如果我是妳,我不會因為手術成功就假裝喜歡Jasmine。」她很真,所以她不明白為什麼要假裝喜歡一直以來討厭的人,就只因為手術成功的「恩情」?

「妳是什麼意—」張秀麗有些氣急敗壞,但大門未知子已經離開,她沒讓她把話問完。

大門未知子換下手術服走到醫院大廳時,城之內博美已經等了一陣子。她正百般無聊轉轉脖子,習慣性地以手撫摩痠疼的頸肩。

「我去看過曉婷了,Jasmine陪著她。她的過敏反應比我想像中的嚴重,我剛請房醫師重新更換止痛劑,今晚她應該可以睡得比較好。」城之內博美迎上去,與大門未知子肩併肩朝計程車停靠站走去。她頓了頓,柔聲問:「妳今天怎麼這麼久?」

「還不就遇到大白鯊囉。」大門未知子一笑,燦燦地。

那一年,大門未知子在手術進行到一半時,突然說出:「我做不來手術。」逼得助手醫師只得以最擅長的腹腔鏡協助大門完成剩下的手術。沒有人知道大門在這場手術中學會了自如操縱腹腔鏡,以後再也不需要旁人。只有城之內博美看出來了。手術後,城之內博美跟她說了一個關於〈因幡之白兔〉的故事:

一隻小兔子想要過海,告訴海裡的大白鯊說:「到底海裡有多少大白鯊呢?不如你們排成一排,排到海的那一頭去。我一邊數一邊跳過去,就可以知道答案囉!」大白鯊聽信小兔子的話,乖乖排成一排。等到小兔子跳到最後一隻鯊魚的背上,他再忍不住得意忘形,脫口而出:「你們真是笨蛋啊!」於是生氣的大白鯊將小兔子的皮剝掉,懲罰他的自以為是。

城之內博美當然明白大門未知子的意思。尤其在那燦燦的笑容下,看來無害的眼神藏不住一絲自我調侃的味道在。「妳喔,小心一點,適得其反就糟了。」彷彿心有靈犀,她沒有問未知子誰是那隻大白鯊,也沒問究竟發生什麼事。一切便自然而然,看透了單純如白紙的未知子究竟在搞什麼把戲。

「不會的。」她伸手招過一台計程車。「走吧,我聽說永和豆漿的早點很有名。我們去試試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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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我是妳,我不會因為手術成功就假裝喜歡Jasmin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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