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折枝(12)

在紐約上飛機前,思瑤就已經收到房醫師傳來的病歷,她不過看了一眼心便沉了下去,情況很不樂觀,果然只剩肝臟移植一條路了。她衷心希望秀麗阿姨他們的評估報告很順利,畢竟捐肝是一項以目前來說風險能降到極低的手術,但初期還是會對捐肝者造成一定影響,最快的方式就是透過親屬幫忙。否則排隊等適合的肝臟,也不知道要排到什麼,而且阿嬤太晚發現是肝癌末期,更沒有時間排隊。

一路上兩人幾乎沒有說什麼話。曉婷光是看思瑤的表情也大概知道阿嬤的狀況很危急,就算思瑤再三保證一切都會沒事,身為至親,她怎麼可能因為保證就安心呢?

在她重新回到謝家後,是阿嬤的笑容溫暖了她。天翔爸爸、秀麗媽媽抗拒她與思瑤的感情,她本以為身為大家長的阿嬤也會有相同的反應。但阿嬤永遠只關心她工作會不會太累、帶孩子辛不辛苦、有空要叫思瑤一起來吃飯;阿嬤沒有說什麼,可是她用行動表達了她只在意孫女的快樂,其餘的一點都不重要。或許是阿嬤影響了天翔爸爸,他的態度逐漸鬆動,越來越少和秀麗媽媽同一陣線。

這樣勸人要知福惜福、凜然叮囑著「人不能做壞事,有天公伯在看」的阿嬤為什麼會得肝癌?為什麼身為小輩的自己竟然沒有發現阿嬤身體變差了?

曉婷失聲痛哭,在思瑤懷裡抽咽不能自己。

兩人回到台灣已是傍晚,還來不及感受濕熱的亞熱帶氣候,匆匆忙忙往醫院趕去。所有謝家親人聚集在病房外,他們滿心期待思瑤的到來可以改變一切,換回一個笑聲朗朗的阿嬤。

曉婷是從秀麗媽媽那裡聽到發病的情況。前些天幾個人還樂融融在一起吃飯,但阿嬤說天氣太熱了,胃口不怎麼好,只吃了幾口而已,剩下的時間便笑吟吟看著大家聊天吃飯。晚飯後阿嬤說要去洗手間,人還沒走出飯廳,突然說很不舒服,好像食物頂到了胸口,全攪在一塊兒,接著蹲在地上不斷盜汗,幾乎站不起來。大家本以為是不是食物不新鮮吃壞了肚子,但不是啊,每個人都好好的,怎麼可能只有阿嬤鬧肚疼呢?幾人忙將阿嬤送醫院。急診室的醫生很忙,特別是晚上,車禍的、燒傷的、急性上吐下瀉的……阿嬤的病況大概是最輕微的了,大家一個逕兒安慰她很快就能回家。但醫生聽完診後卻皺了皺眉,要家屬馬上辦住院手續做詳細檢查,他擔心是肝癌。

之後的幾天,阿嬤的身體急轉直下,臉色越來越黃蠟,但睜開眼永遠是溫暖的笑,輕斥大夥兒怎麼不趕快去上班,工作可以丟在那邊不管嗎?太沒責任感了。她也不讓眾人聯絡遠在美國度假的孫女,說是好不容易去了一趟,眼巴巴趕回來,幹嘛啊?

思瑤進病房確診時,阿嬤已經睡了。她沒吵醒阿嬤,只讓曉婷在旁陪著。又聯絡了房醫師想了解進一步狀況。

醫院是最能感到人世無常的地方,房醫師總想。思瑤是她以前在美國唸醫學院時的學妹,自己雖然比她早進濟仁醫院,但以思瑤精湛的手術與領導能力,她看著思瑤一路從醫師升到外科主任,再到醫院院長。她佩服這個小學妹的衝勁,也樂於看她擺脫前夫的糾纏,終於有了自己的幸福。房醫師還記得思瑤出國前,就坐在同樣的沙發椅上,仔細交代公事,認真的神情一如以往,但嚴肅底下是微微的笑意,如沐春風。而現在相同的位置上,兩人談的卻是曉婷的阿嬤。

「我剛拿到評估報告。」房醫師嘆了一口氣,將一疊厚厚的資料遞給思瑤。「沒有人符合捐肝條件。」

房醫師以為思瑤會很失望,至少會有絲焦躁吧。但思瑤卻只看著阿嬤的X光片,頭也不抬:「沒關係,還有我和曉婷。等等我們就去做檢查。學姊,今晚要麻煩妳加班,幫我們看看了。」

「那沒有什麼。」房醫師頓了一頓:「思瑤,妳也做評估檢查?」她覺得自己應該很訝異,但似乎又沒想像中的驚訝。確實,肝臟移植手術並沒這麼困難,捐肝者在術後只要時時注意生活作息,通常能將影響降到最低。但畢竟是將自己身上的一部份捐出去,如果不是至親之人,其實是很難做到的。

「曉婷的阿嬤就是我的阿嬤。」她抬頭淡淡笑了笑,又回到一堆數據中。時間靜靜流逝,只聽到紙張翻動時的唰唰聲。過了好半晌才聽思瑤開口:「學姊,癌細胞有轉移嗎?」

「從報告來看,癌細胞沒有轉移。這也是阿嬤幸運的地方,我們才能趕快找合適的肝臟做移植。」一般來說,一旦癌細胞轉移,就不建議做移肝手術了,而是改以化療減輕痛苦,爭取一些些生命走到盡頭的時間。房醫師突然住口,她察覺思瑤的憂心,但不知道她還擔心什麼。「怎麼了嗎?」

「妳看,」思瑤將幾張片子逐一掛上LED燈箱,指著其中一根肋骨。「五天前
的檢查這裡是正常的,但今天的檢查—」

不用思瑤完話,房醫師已經知道那代表什麼。只要一不留意就會忽略掉的陰影,癌細胞正在蔓延。「看起來還很輕微,我們可以在做移植手術時一併清除轉移的癌細胞。可是考量到患者年紀大,這……」房醫師頓了一頓,陷入為難。清除癌細胞本來就是比較困難的手術,一旦開刀就要與時間賽跑,但患者是老人家,體力原就撐不住,更不用說要同時移植跟清除……

「而且一旦癌細胞開始轉移,速度會越來越快。還有也得考慮,有時候要到動刀那時,才能看見新增的癌細胞。」思瑤越說聲音越冷靜。當她全神貫注在手術時,她已完全抽離方思瑤這個角色,她的心裡只有手中的手術刀,以及快速運轉的腦子。這每一項都會增加手術的難度,而陡然新增的癌細胞是最可怕的。

但即使每一項決定都很困難,如果不開始做,永遠只是空口白話。她曉得當務之急該是跟曉婷去做肝臟移植評估。

若說擔心的話,她只擔心曉婷的過敏體質曾對麻醉藥、止痛藥起過過敏反應。萬一曉婷符合移植條件,那就需要特別留意了。一旦疏忽,嚴重一點甚至會在手術台上直接休克,相當危險。

倒是曉婷自己一點也不擔心。她相信有思瑤在,又有濟仁醫院最好的醫療團隊,過敏體質一定不成問題。即使術後會有比常人更嚴重的嘔吐啊、疼痛啊等症狀,可這些也不算什麼,只要阿嬤能盡快恢復健康,一切也都值得了。

她以為思瑤只要一等到結果符合,就能很快幫阿嬤安排手術。她也以為從回到台灣後就沒有回家睡過一覺,總在醫院留宿聲稱好隨時觀察阿嬤病狀的思瑤,至少願意聽進自己的話,在動刀前回家一趟,好好安眠一晚。

她真擔心就算每天熬魚湯、親自送到醫院替她補充體力,會不會在阿嬤的病情更嚴重前,這位方院長自己就因體力不支,先倒下了。曉婷一方面感動思瑤的付出,一方面又覺得心疼。總要好好照顧自己,才能照顧其他人哪!

第一次,曉婷看見沈浸在研究手術的方思瑤。她看過主持醫療會議的思瑤、開記者會的思瑤、學習拉大提琴的思瑤、在廚房洗手作羹湯的思瑤,但她從沒見過模擬手術的思瑤。

曉婷會在探望完阿嬤後,帶著魚湯到院長室陪思瑤晚餐。晚餐後,思瑤總說想再研究一下阿嬤的病情,天晚了,勸她早點回去休息。但曉婷不肯。最後在曉婷嚴厲的眼神下,思瑤嘆了一口氣達成協議:妳可以多待,但別超過九點,家裡還有兩個寶寶要照顧呢。

於是曉婷看見了思瑤格外專注的神情。那完全不同於看著自己時的專注,而是一種接近忘我的神態。隔著寬大的辦公桌,那一端的思瑤站在窗前,好似眼前已躺著患者,眼裡沒有多餘的人,先用右手的刀劃開胸膛,輔以止血棉擦淨出血,輕輕觸摸器官,感受患部的異常。她的手上沒有刀,一切只在她的腦海中成形,但隨之而來的動作,雙手如飛如舞,一旁的曉婷看得神馳目眩,彷彿一個指揮家正在指揮不同的樂師奏出最和諧的音樂。最感性的音樂,需要有最理性的指揮家。曉婷想:進手術房的醫生是不是也一樣,兼合了感性與理性,執刀時最美。

當評估報告出來後,曉婷興沖沖地要思瑤趕緊安排手術。思瑤雖然不符合捐肝條件,但她自己是完全符合的。

可思瑤沒有馬上答應,她雖然說沒問題,曉婷卻察覺出她的擔心。曉婷以為思瑤是擔心她的過敏體質,但思瑤只含糊笑了笑,說將安排在下周進手術房。那個晚上,曉婷頭一次看見思瑤舞動在半空中的手術刀倏地一頓,然後再也沒有完成曲子。

出了什麼事嗎?曉婷心一緊。想問,卻突然發現思瑤好遠。外科醫師的方思瑤,離自己很遠。「是不是阿嬤的狀況不樂觀?」她知道癌細胞轉移的事,但房醫師和思瑤都保證在進行換肝手術時會一併清除癌細胞。

「曉婷,」不知道是不是日光燈的關係,白皙的思瑤在燈下顯得有些蒼白。「我想跟妳商量一下,接下來這幾天我需要專心研究阿嬤的病情。而且妳也要準備移肝手術,應該多休息。晚上就不用特地來陪我。」

曉婷沒有回答,只看著思瑤坦然的神情。太坦然了,外科醫師的方思瑤不僅很遠,而且看不透。「好,那妳不要太累。有什麼事打給我,知道嗎?」如果思瑤需要絕對安靜的環境,她會給她的。

曉婷決定收回想出口的疑問,她其實有些氣餒,明明說好了會相互陪伴一輩子,明明兩個人在美國時坦誠以對,為什麼現在卻成了這樣?是因為要替親人動手術,所以思瑤壓力很大嗎?她很迷惑,又感到心疼。

辦公桌的這一端,辦公桌的那一端,隔成了距離。

她不知道該找誰問,房醫師雖然是思瑤的學姊,人也很親切,但自己跟她沒這麼熟。而思瑤除了堅持曉婷晚上得早點回家外,一切如常。自己所有的感覺都只是隱隱約約的,她不知道怎麼跟房醫師描述,也或許這一切只是因為太擔心阿嬤,讓自己多心了起來。

曉婷告訴自己不要多想,但每每看著早上來巡房的思瑤帶著一雙滿佈紅絲的眼睛,她很難不胡思亂想。自己,終究還是不夠了解思瑤吶……

了解……?

曉婷怔了一怔。她想到一個人,曾在思瑤身旁陪伴多年,曾許下誓願要攜手走過一輩子,卻再也沒有成真。

曉婷不自覺咬著下唇,她感到很矛盾。明明不願意再見到這個人的,可這是唯一有可能清楚思瑤在想什麼的男人。為了思瑤,她願意試一試。

鐘偉哲沒想到還能再見到曉婷。自從上次見過方思瑤後,她果然信守承諾,秘書每隔一陣子便會來探望他需不需要什麼東西,語氣相當客氣生疏。他還需要什麼東西呢?每次他聽到秘書這樣問,總會用那隻還健在的手不耐煩地一揮,說不用麻煩了。是啊,他最需要的再也回不來,不管是錢還是愛。其實他大可叫那秘書不用再來了,可是每到最後一刻,他沒把話說出口。如果秘書再也不來,他將永遠失去方思瑤,也永遠失去江曉婷。

曉婷倒是很驚訝鐘偉哲瘦得這樣厲害。他幾乎只剩個骨架子,沒了戾氣,眼裡只有疲倦。

看到玻璃那端的曉婷在坐下之後只顧端詳他,似乎沒有先開口的意思,鐘偉哲只好率先接起電話,近乎自嘲地笑了笑:「我想妳知道了,我已經收到法院的判決書。幾個案子加一加,三十年大概跑不掉。我也不打算上訴,就這樣吧。」他以為江曉婷又是來嘲弄他的,與其讓她先聲奪人,不如自己先來。

在紐約時Edith曾暗示過,要曉婷不用擔心鐘偉哲只會被關五年。那時曉婷便隱約猜到鐘偉哲這輩子大概很難翻身了。所以她一點也不訝異他會這麼說,而且事實上,回來後大家都為阿嬤的病忙得焦頭爛額,誰還會留意他的下場。

曉婷只訝異聽到判決後她沒有預期中報復的快感,只有一切終將安了心的感覺。她無法形容那感受,期待好久的結果得償夙願,自己竟能這麼平靜?她暗暗感謝Dan和思瑤,要不是有他們領著自己一步一步走出桎梏,她不知道會在裡頭迷失多久。啊!真希望阿嬤的病趕快好起來,等一切恢復正常,她就能繼續療程,還給思瑤一個完整的、喜悅的江曉婷。

「你—好嗎?」曉婷遲疑了一下,選擇一個不算親切,也不算生疏的開始。的確,她曾在節目上說過愛的力量很偉大,遠遠多過嫉妒和怨恨。但現在的她仍無法定義該將鐘偉哲擺在什麼位置。恨嗎?視而不見嗎?所以這樣的三個字或許是最好的。

「還可以。」看著眼前人平靜的眼眉,鐘偉哲有百般滋味不知該如何形容。她的疏淡不像是裝出來的,而且也沒有之前冷冰冰的神情。「有空的時候學習寫寫書法、看看書,時間倒也過得很快。」其實過快過慢已經沒什麼差別了,合該就是這樣度過接下來的日子。但他知道,曉婷是不會為了問他過得好不好大老遠跑一趟,只會為了一個人。「妳為方思瑤來的?」

「嗯。」她大方承認。「我想問你,思瑤有沒有曾經為了替患者開刀,在開刀之前將自己關在醫院辦公室,都不回家的記錄?」

他原以為曉婷是因為發現方思瑤來看過自己,以致來興師問罪的。但曉婷卻問了出乎意料的問題。如果在以前,鐘偉哲會把握這個難得的機會好好嘲弄對方一番;但現在的他,嘲弄並不會讓他更快意。「有過幾次。」回憶沒有很難,當他覺得他早就忘了跟方思瑤的點點滴滴時,一下子全都想起來。「她平常不把工作帶回家的。但如果遇到難度很高、又沒十足十把握的手術,她會直接睡在醫院裡,把手術處理好才回家。所以也有過好幾天不回家的記錄,中間只回來拿換洗衣服,很快又回醫院去。」

「那些手術最後都成功了嗎?」曉婷馬上想到阿嬤。

「怎麼可能!」鐘偉哲真心笑出來,搖了搖頭:「這個世界哪有不會失敗的手術。就算方思瑤再怎麼想挽救病患的性命、做了很多病例研究,但總有突發狀況發生,又或開刀之前就已經知道風險很高。一半一半吧,當然有成功的,但也會失敗。如果她回家看起來有哭過、很自責、一個人待在書房不想讓人打擾,我就知道病人死在手術台上了。」他頓了一頓:「妳跟方思瑤在一起這麼久,難道不知道這是她的習慣?」

或許是因為思瑤是一個太成功的外科醫生,曉婷真的沒看過鐘偉哲描述的情況。但反過來說,當思瑤重複之前的模式,這代表阿嬤的手術真的很難嗎?因為這次的病,曉婷也查過許多資料,都說病患換肝之後可以多活好幾年,好一些的還十幾年呢。為什麼思瑤會這麼為難?

看曉婷陷入沈思,鐘偉哲突然有種感覺:三個人的角力裡,他頭一次有自己所保有的方思瑤,而曉婷卻沒有的那部分,相當微妙。「—曉婷,我知道我過去犯過很多錯,妳們,會原諒我嗎?」妳們口口聲聲說真正的愛是包容、是願意放開心胸接受一切,那會原諒我嗎?

「鐘偉哲,」她喊他的名字,平心靜氣。「人總希望尋求和解。但我現在才知道你該和解的不是我或是思瑤。你該和解的是你自己。」倘若你自己都無法原諒過往所做的一切,別人原諒與否,又有什麼干係呢?

曉婷離開了。今天的她沒有回家熬魚湯,她特地繞到思瑤最喜歡的蛋糕店,買了提拉米蘇。她想看看思瑤,想讓她知道堅強以外,還有人陪伴。

她到醫院時已經過了晚上九點,少了來看夜間門診的患者、探訪病人的家屬,醫院顯得有些空蕩。在車上時曉婷已經先打過電話回家,請慧萍媽媽照顧兩個孩子,她打算今晚不回去了。

不出所料,院長室的燈還亮著,從門縫底下透出一點白。曉婷敲了敲門,沒有聽到回應。她過了幾秒鐘又敲了一次,聲音大了一點,但還是沒人。輕輕轉了下門把,門沒鎖,那代表思瑤還在裡面,不是出去巡房什麼的。

「思瑤?」曉婷將門推開一條門縫,輕聲喊。

思瑤坐在電腦前,很專心看著螢幕,沒有留意到有人進來。一直到曉婷站在面前,她才訝異抬頭:「妳怎麼在這裡?阿嬤有狀況?」她下意識要打電話聯絡護理站。

「阿嬤沒事,我只是來看妳。」

「曉婷,我們不是說好,手術前妳該多休息的。」

看著思瑤疲憊又強打精神的神情,曉婷再有什麼埋怨,也不忍這時候出口。她對她笑了笑,抬起蛋糕盒晃了一晃:「妳沒在我身邊,我怎麼能好好休息?看我帶了什麼來,妳最喜歡的提拉米蘇喔。」

看著她晶亮的眼睛,思瑤微微一笑。為什麼曉婷不管說什麼,都會讓她感到很窩心呢。「好啦,那等等妳還是早點回去,晚了不好。」

在往常,思瑤會一邊喝魚湯一邊聽曉婷今天發生的趣事。但曉婷卻直截了當開口:「我今天去看鐘偉哲。」

思瑤心一沉,不自覺放下手中的叉子。Dan的療程沒有效嗎?為什麼曉婷還這麼在意他?

彷彿知道思瑤在想什麼,曉婷將手輕放在她的手背上安撫。「妳誤會了,我去找他純粹是想知道最近妳怎麼了?我知道妳有心事,不肯告訴我。而鐘偉哲畢竟是妳前夫,跟妳共同生活了那麼多年,在台灣,我也只能問他。他說妳在做高難度的手術前,習慣將自己關起來。」

思瑤勉強一笑,沒想到自己說不出口的,卻是鐘偉哲幫她說了出來。

「思瑤,Dan告訴我無須要強來證明自己有能力,我也不希望妳要強。告訴我沒關係,真的。」

但這件事就算告訴妳,也無法改變啊!

出於直覺反應,思瑤差點脫口而出,幸好在最後一刻硬生生收住,她想起Dan的提醒—不要再用保護者的姿態自居。

她還想起Bette。

到了紐約沒多久,她和曉婷一同參加Bette畫廊舉辦的拍賣預展酒會。一方面是好朋友見面,一方面也是為了謝謝Bette和Tina合送了這麼漂亮的畫。酒會才開始,曉婷便同其中一位畫家攀談起來,聽對方認真解釋究竟想在作品中傳達什麼。思瑤與Bette聊了幾句後,突然想起曉婷將兩個人相提並論,說兩個人都是Control freak。

「哈哈哈,」Bette爽朗笑著:「她真的這麼說嗎?」

「難道妳覺得妳是嗎?」Jasmine開玩笑問,瞥眼見曉婷正熱絡聊天,沒留意兩人的對話。

「Tina一直覺得我是啊,對所有的事控制欲都很強,就算她想跟我商量怎麼做比較好,我也常聽不進去。這幾年已經改很多了。」其實不只Tina,她身邊的好友每個都說她有這問題。「只是妳嘛……」她停下話,認真端詳起眼前人,笑意不減:「老實說,我也覺得妳是。曉婷一點也沒說錯。」

「怎麼可能?」她禁不住揚高聲音。那時的她還沒跟曉婷一起去拜訪Dr. Dan Foxworthy,完全沒想過自己和Control freak可以聯想在一塊。

「直覺吧。某種程度妳跟我很像。我看過妳們的專訪,當然也不只專訪給我的感覺,但我曉得妳很願意付出,想保護曉婷不受傷害。我自己就是這樣的個性。最嚴重一次是Tina流產那個時候,我還記得那個晚上當我一回家,看見她一個人坐在廚房的地板上,一直哭一直哭,非常無助,我難過得不得了,卻完全幫不上忙。之後再加上工作的事,太多壓力一下子讓我承受不住,結果我背叛了我們的感情。」Bette舉起酒杯,朝她致意:「過了很久我才知道,妳以為的被保護者,難道她們不能保護自己嗎?又不是小孩子了,當然可以!所以當她釋放出脆弱的訊息,其實只是希望妳能陪著她,而不是想要被保護;可是我們都誤會了訊息真正的意思,誤以為『保護』是最好的方式。Jasmine,我們都以為當我們失去保護的能力,我們就會失去自己,但其實我們失去的是這段感情。」

或許Dan真的說得很對。他在治癒曉婷的同時,那些壓力也將轉移到Jasmine Fang的身上。但當時她一心以曉婷為優先,完全沒考慮過自己是否能承受得了這些龐大的、無以復加的情緒。理智告訴她需要聽從Dan的建議,不能再做Control freak,有什麼事得拿出來一起討論;尤其在看見曉婷的脆弱時,也不要急著想幫她解決。可一遇到阿嬤的事,所有的提醒全都拋到腦後了。

她又回復到以前的方思瑤—需要夠強大,才能讓曉婷免於恐懼,免於圈養的欲望。她想一個人獨自承受壓力,只因她知道即使說出口,也無法改變無力的事實。

可是曉婷卻去找了鐘偉哲。這猛然提醒她這個禮拜以來的異常,曉婷真的很擔心自己。既然曉婷在Dan的幫助下得以前進,那我也要努力。「對不起,我知道我不該讓妳擔心。但我怕我講了之後,只是徒然讓妳擔憂。」思瑤回到電腦前,指著螢幕上顯示的斷層掃描:「妳看,從這裡可以看見阿嬤身上的癌細胞已經擴散了,轉移到這裡。」

「妳之前有說過癌細胞轉移到肋骨上,所以得盡快做手術。」這張片子和思瑤之前放給自己看的好像是同一張,她分不出來。

「理論上清除癌細胞後就會沒問題,當然前提是必須清理得很乾淨,避免沾黏。」這不是一件簡單的手術,但之前她也做過許多成功案例。「我擔心的是癌細胞轉移到腦部。」她看見曉婷的臉倏地蒼白。

「所以已經確定到腦部了?」

「報告看起來很正常。但是我……」思瑤在想該怎麼委婉說才好。每一次要對患者家屬解釋病況又惡化,對她總是一件很煎熬的事。她會看見家屬從滿懷希望到失落,然後拼了命求她無論如何一定要救命。可是她,只是方思瑤,不是神。她就算拼了命想要將病人從鬼門關前拉回,也不一定總能成功。「我的經驗告訴我,阿嬤的癌細胞很有可能從肋骨轉移到腦部了。但這只是我的直覺,所以我不想讓大家太擔心。一切都要等到開刀之後才能確定。」

「如果真的轉移到腦部,會怎麼樣嗎?」曉婷屏住呼吸,輕聲問。手不自覺越握越緊。

「如果真的從肋骨一路擴散到腦部,加上檢查時都沒檢查出來,那表示增生的位置在非常不容易清除的地方,徹底清除的機率不到3%。」思瑤露出苦笑:「到時連我也辦法,只能不做任何處理盡快縫合,改採化療。」

化療,也就是生命已經走到盡頭。

「3%也代表還有機會不是嗎?」曉婷不死心追問。

關心則亂,所以思瑤只能耐著性子解釋:「反過來說,97%的機會阿嬤會死在手術台上,而且到目前為止,台灣還沒有可以一邊進行移肝手術,一邊清除腦部癌細胞成功的案例。只要沒有徹底清除,以阿嬤的狀況來看,復發的機會是百分之百。化療是最好的辦法。」

好一陣子曉婷沒有再開口。當她冷靜後,她理解了思瑤的害怕。思瑤本來就是以病患生命為優先的醫師,如今要上手術台的是親如家人的阿嬤,她害怕自己救不了命,還徒然讓阿嬤受開刀之苦。思瑤她,太想保護江曉婷的一切,或者某一程度她擔心手術失敗,連在秀麗媽媽面前可以仗恃的醫師專業,將會潰散到一敗塗地。曉婷看過秀麗媽媽最近的改變,自從兩人從美國回來後,秀麗媽媽收起以前凌人的語氣,與思瑤認真討論阿嬤的療程,眼裡滿是對她的信任。如果手術失敗了……曉婷能想見對思瑤是多大的打擊。失去的不只是阿嬤,也是秀麗媽媽。

手術刀,是思瑤認定唯一能通往謝家的路。

「思瑤,如果事情真的走到這樣,我們當然會很難過,但也都能理解妳已經盡力了。這個世界上本來就沒有不會失敗的手術,妳不要想太多。妳老要我多休息,可是看看妳,眼睛這麼紅,一定很久沒有好好睡一覺,這樣的妳怎麼上手術台幫阿嬤開刀呢?」曉婷拉過她:「來,把提拉米蘇吃一吃。等等就來休息。我跟媽說過了,今天不回去。」

院長室裡有間簡單的休息室,一張床、個人衛浴,不用很大的空間,但足以讓思瑤辦公之餘,累了可以休息。

思瑤沒有抗拒。她知道話已到此,曉婷會明白她在怕什麼。她只不能明白,為什麼空有一雙拿手術刀的手、為什麼明知只要照著角度精準清除,就可以一勞永逸,就是做不到?就像你明知只要有翅膀就可以像鳥一樣在天空自由飛翔,但人類就是沒有翅膀。

你知道該怎麼做的,可還是差了一步,而且無能為力。

思瑤以為會輾轉難眠,思緒仍然混亂,但曉婷卻讓她倚在腿上,輕輕為她按摩兩側的太陽穴,微微地用力,卻不至於太痛,很舒服。她感到緊繃的神經似乎鬆了開,味覺還停在剛剛的提拉米蘇滿盈的香味,然後從腦子到四肢一陣舒緩的電流。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什麼時候睡著的。

她隱約只記得曉婷的寬慰:「這個世界上本來就沒有不會失敗的手術。」

不會失敗的手術……

滿盈的甜味……

半夢半醒間,她彷彿看見一道熟悉的背影,遠遠地在天台彼端,拿著糖漿一口氣灌了下去的女人。

「我,是絕對不會失敗的。」她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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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總希望尋求和解。但我現在才知道你該和解的不是我或是思瑤。你該和解的是你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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