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折枝(08)

這一路上曉婷睡得極好,直到飛機準備降落,思瑤才喚醒她。她想,曉婷一定是累了吧。她見過曉婷不眠不休趕截稿日期的樣子,總在稿子送出去後,作息也隨之恢復正常,從沒一次像現在這樣睡得那麼沉、那樣毫無戒備。她知道曉婷會這麼疲倦,很大一部份是出自於興奮過後放鬆下來的倦怠—不是因為來到美國所以很興奮,而是因為對鐘偉哲的折磨。

但曉婷卻渾然不覺自己的改變,只揉揉眼睛、伸了伸懶腰,有些凌亂的頭髮散在額前,給了思瑤一個溫柔的微笑。「早安!」

「台灣的早上,LA的晚上囉。」思瑤笑著湊近她的頰邊,輕輕點了一下:「晚安,方太太。飛機準備要降落,我把椅子調回來。妳坐著,我去坐妳位子就好。」

曉婷笑了笑,自己倒有點不好意思起來。真的是睡沉了,還以為在家裡的床上,完全忘了正在搭飛機。

剛出艙門,一陣涼風迎面而來。不像台灣屬於海島型氣候,吹來的風總帶著些微的黏膩感,五月份的LA卻是沁人的風。但思瑤仍不放心,忙從隨身行李袋中取出外套,直要曉婷先穿上。她才剛叮嚀完,專門服務頭等艙貴賓的地勤人員已經靠了過來,一路帶著兩人優先通關、取行李。

曉婷是在見到飯店派來接機的加長型禮車後,才真有種「賓至如歸」的感覺。其實,Alice是想過來接機的,但思瑤堅持抵達LA的時間已經很晚了,自己又不是第一次到美國,真的不需要人帶。在兩人相互堅持下,折衷的辦法就是請飯店直接派車就好。哪知道飯店卻派了加長型禮車過來,把兩人嚇了一跳。

電視台訂的飯店在Santa Monica,離好萊塢沒有太遠,名人聚集的比佛利山莊就在左近,是相當著名的旅遊景點。綿長的海灘一路延伸的藍天白雲的盡頭,兩側都是高大的棕櫚樹,搖滾樂交織著拍打在岸上的浪花,濺出無數個白色的泡沫:啊,California Dream!

曉婷進到房間後的第一件事就是走到陽台邊,欣賞一望無際的大海。在台北,除非是住在陽明山上,否則很難看到開闊的景致,就算有,也往往被黑色的電線切割得零碎破散。看到這樣毫無遮攔的海景,連帶心情都好起來了呢。

時差的關係加上剛剛睡過一陣好覺,曉婷現在的精神很好。跟慧萍媽媽通過電話、又跟秀麗媽媽報完平安後,她突然發現思瑤在客廳待了很久。思瑤一進房間就跟Alice聯絡,自己都已經打完兩通電話,還跟兩個小寶貝打過招呼,怎麼思瑤會講這麼久?「方院長,妳該不會偷偷在聯絡公事吧?」曉婷一邊想,一邊朝客廳走去。這不行,她得提醒方院長,從現在起,不可以再有方思瑤院長,只能有江曉婷的方思瑤!

也不知道是不是這麼巧,還是思瑤身上裝有雷達感測器。曉婷才剛踏進客廳,思瑤就已經掛上電話,表情有些難解,她似乎正在想一個重要的醫院決策,並沒留意到有人靠近。

只見曉婷輕快地走到她身邊,順手從她手中抽出手機。

「……曉婷?」思瑤猛地回神,這才發現手中空蕩蕩的。

「妳答應過我到了美國就不管醫院的事,妳不能因為現在是台灣的白天,就抓緊時間辦公。」笑笑的神情,但眼裡流露出危險的訊號。在思瑤開口前,她揚高了手機,語氣拖得有些長:「—所以呢,我決定把妳秘書的電話刪掉!」

看著她頑皮的笑容,思瑤不禁好笑又好氣。就算刪掉秘書的電話,她還是可以打回醫院找到秘書啊,更何況她剛剛根本不是在辦公。

思瑤正想解釋,曉婷卻早她一步,忙按了幾個鍵直接進入通話記錄。她才沒這麼笨呢,在電話簿找人名要花更多時間,從通話記錄不是快多了嗎?可當她看到上頭顯示的名字卻怔了一怔,剛剛那通電話不是從醫院打來的,螢幕上只出現「F」,再沒別的了。

曉婷不是那種會把情人的手機或電腦偷偷拿來檢查的人。這是她第一次沒有經過思瑤允許便拿走她的手機,原本就是開玩笑的成份多些。但思瑤大部份的朋友、同事,曉婷大概都聽她提過;而思瑤向來就是細心的人,哪一間藥廠的聯絡人、什麼職稱、中英文名字是什麼,記錄得一清二楚。她很難想像思瑤會這麼草率,只用一個字母做代號。

察覺到曉婷的表情有些不對勁,思瑤忙走到她身邊,這才發現螢幕停在「F」。她有些措手不及,或許被曉婷這樣發現也好,原本她就希望曉婷可以看見自己的不美好。

思瑤調了兩杯Singapore Sling,這是她們當年參加化妝舞會她為曉婷點的。可曉婷的同學堅持不能讓她喝混酒,一定一下子就醉倒了,於是那杯Singapore Sling就這麼留在當年的回憶裡,一直到現在。

「For you.」紅橙的酒帶著亞熱帶的風情,閃爍在北緯度的夕陽下。Singapore Sling for you. I, for you.

曉婷柔順地接過酒杯,看著眼前人盈亮的眼睛,她知道她想告訴她什麼,而她已經做好聆聽的準備。

「我記得妳曾說過,妳一直覺得我了解妳比妳了解我還多。我幾乎參與了妳人生的每個重要階段,但妳對我的過去一點都不清楚。」拿著酒杯,思瑤半倚在陽台的廊柱上,看著遠方的飛鳥盤旋在棕櫚樹間。

曉婷沒想到思瑤打算談這個,她本以為思瑤只是要解釋F是誰而已。可思瑤沒馬上開口,她只是一直看著遠方,輕輕晃動手中的調酒,沒喝上一口。曉婷突然有種奇異的感受,思瑤似乎變得好遠。這樣遠的思瑤,曉婷卻覺得有種說不出的接近,彷彿她終於得到思瑤的允許,可以進入她的世界,屬於最隱秘的一部份。她很高興,所以她一點都不急,只靜靜陪思瑤看著落下的夕陽。然後發現餘暉下的她,漸漸染上一層幽幽的昏黃。

「Frank Fang,我爸打來的。」一句話就理了清,沒有多餘的形容。

噢,原來是思瑤的爸爸。曉婷點點頭,理所當然想著。女兒從台灣回美國,確認人已經平安抵達是很自然的。只是再往深處想去,思瑤的家人……會接受自己嗎?以前和鐘偉哲在一起的時候,他唯一老實交代的是父母很早就過世了,以這樣的自白阻擋曉婷想多認識一點他的家人。所以她從沒有那種「哇!要去見家長了。」深怕自己會做不好,給對方留下壞印象的緊張感。跟思瑤在一起後,曉得她是ABC,在台灣只有濟仁舅舅和表妹兩個親人,美國這麼遠,加上思瑤又不提,她完全沒想過有一天會需要「拜見家長」。

越想,曉婷越是緊張了起來。在她以為,思瑤都已經回到家,總該會回家一趟吧?那……那她在台灣時怎麼沒先提醒自己一聲呢?「妳爸爸他,他喜歡什麼?」曉婷頓了頓,連話都有些結巴。看在思瑤眼裡,只覺得她未免緊張過度了。「我這次來沒準備什麼禮物,還是我們明天趕緊去買?妳看妳都沒先說一聲,我沒帶什麼正式的衣服來。」曉婷微嗔了她一眼。她確實帶了幾件小禮服以備不時之需,但樣式偏年輕些,似乎不適合穿來見家長,而她又很想讓思瑤的爸爸留下好印象。她不希望思瑤的爸爸覺得自己不夠成熟穩重,配不上他的女兒。

「曉婷,妳太緊張了。Frank……嗯,我爸他不需要什麼。」思瑤笑了笑,拂過海風吹過的瀏海,輕輕撥到耳後。「而且,我原本沒打算要見他,所以才沒告訴妳。」

曉婷聽了一時沒反應過來。在台灣的時候,思瑤就算再忙碌,她答應要回家陪慧萍媽媽吃飯,就一定會做到。連她去跟天翔爸爸、秀麗媽媽用餐,思瑤總早早叮嚀她得買個小禮物什麼的,又或是兩個老人家年紀大了,不建議帶他們去負擔太重的餐廳,比她還貼心。更不用說每天上班前,一定要親自確認兩個小寶寶安好,才願意出門。這樣將家庭擺在第一位的人,都已經回到美國了卻不回家?而她察覺到,思瑤一開始就不是用爸爸稱呼,她直接叫Frank。還有她異於平常的說話方式,她不是解釋:「老家在紐約,東西岸有一段距離,這趟來沒時間飛過去。」之類的,卻在一開始就用了「原本沒打算」,那樣疏離的感覺很不像思瑤。

「我家在New York,早年移民來美國。沒記錯的話,應該是我曾祖父那一輩吧。」冰塊漸漸化了,酒杯的邊緣冒出薄薄的霧氣,水滴沿著半弧的杯腹滴落在精緻的大理石欄杆上。她突兀地頓了一頓,轉頭看向曉婷,太過認真的神情令曉婷有些摸不著頭緒。可是曉婷在她深邃的眼睛裡看見一絲緊張。她說:「曉婷,我希望妳明白,除了在我十七歲時跟Edith吵了一架,激動之下脫口而出以外,我從來沒跟任何人說過這些話。Dr. Dan Foxworthy沒有,連鐘偉哲也沒有。我甚至想過這一輩子都不需要告訴妳。可是,妳讓我有勇氣說出來,讓妳看見真正的方思瑤一點都不美好。」

隨著她越來越嚴肅的口氣,曉婷感到一絲不安。真的,她很開心思瑤打算談談自己的過去,可如果她從沒打算告訴任何人,甚至在今晚之前也沒打算告訴自己,為什麼會說是「我」讓她有勇氣說出來?我做了什麼嗎?還有,Dr. Dan Foxworthy是誰?Edith又是誰?「就算妳是思瑤,也不可以說我心愛的思瑤的壞話。」她勉強笑了笑,有些進退失守。她知道思瑤的猶豫,想鼓勵她慢慢說沒關係,無論如何都會陪在她身邊。可她沒遺漏最後一句話:「真正的方思瑤一點都不美好。」誰說的!在她心裡,方思瑤就是最美好的人了。

思瑤罕見地朝她揮了揮手,示意讓她把話說完。語氣失了平時的自持,有些急躁。她很急,因為她很怕如果不一鼓作氣說完,藏了這麼久的過去、屬於方思瑤最私密的那一部分,再也沒辦法攤在曉婷面前。「我跟家人一直都不親的原因,是因為在我七歲那年,我親眼看見我媽因為Frank帶外遇對象回家,割腕自殺。」

很長的停頓。盤旋在棕櫚樹的飛鳥已經歸巢,只剩海水溫柔地拂過無邊的海岸線,再沒一絲聲音。

曉婷的臉色一瞬間變得十分蒼白。她突然懂了這會在思瑤心中留下多大的陰影,不只是母親自殺,更深的是對小三的深惡痛絕。天!思瑤究竟有多愛自己,她真的,就如她曾許下的承諾般:我愛妳永遠比妳愛我多一點。她覺得很痛,當年鬼迷心竅跟鐘偉哲在一起,到底傷了思瑤多深。她心疼思瑤的堅強,伸出雙臂將她擁進懷裡,卻只感到懷中的她一陣僵硬,一動也不動。

思瑤開始說話,幾乎沒有停頓,沒有抑揚頓挫。輕輕地,彷彿在說別人的事一樣。她的思緒是空白的,過往的一切像一個個定格的畫面,不斷浮出隨即又消失,而她彷彿電話答錄機,機械地重播剛剛看見的畫面,只剩曉婷身上的香味牽引著,讓她可以,keep going。

方家的財富是一代代累積下來的,小時候的方思瑤對於家裡多有錢沒有概念。她只知道從小她就要上舞蹈課、騎馬課、國際禮儀課、法文課、西班牙文課,每天一睜開眼睛就有七八個傭人隨侍在旁。身為獨生女的她,週末度假的方式是坐著家裡的遊艇出海,慶生的方式是包下帝國大廈的360度旋轉餐廳,接受父親生意往來的朋友的祝福,接著跟一群小朋友浩浩蕩蕩前往遊樂園瘋一整天。她覺得這樣很正常,因為所有的小朋友都是這樣的,自己並不特別。

當然,等她稍微對圖像有點概念後,她才發現怎麼路上看到的Logo都是在父親的公司裡見熟的,又或是這些Logo的主人常常在自己家裡出入。接著,當她對文字有進一步的理解後,她又發現別人對她的稱呼是「方氏集團的大小姐」、「Frank Fang的掌上明珠」,以及方氏集團著力於石油探勘。再等到她有足夠的組織能力,她開始了解背後的意義:從石油衍生出去的天然資源子投資,方家的產業猶如一張綿密的蜘蛛網,不張揚卻絲絲入扣,不留空隙。

當你在這樣的生活環境下長大,你只會覺得理所當然,但不表示你缺少對貧苦人家的同理心。而是,一切就再自然不過了。

方思瑤記憶中的母親,是一個美麗優雅的女人,滿滿的慈愛藏在一雙憂鬱的眼睛下。小時候的她總以為這樣的眼睛代表著迷人和矜持,不知道那叫做不快樂。她是在父母疼愛下長大的,至少到五歲前都是如此。然後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她偶爾會聽到父母爭吵的聲音,片片段段不很清楚。她是到了母親自殺後才開始拾起這些片段,拼湊出真正的含義:「做我方家的媳婦,妳應該很清楚要有做方太太的肚量。什麼捻花惹草、搞外遇,妳不覺得說這些話有失分寸,太難聽了嗎?」

七歲時,母親帶她去希臘玩。她早就習慣父親總是很忙碌,原本就不期待父親會一塊兒來旅行,但她的父親還是在百忙中抽出時間,親自送母女倆到機場去。旅行很愉快,思瑤記得湛藍的愛琴海、矮矮的白房子,和紐約聳立的高樓大廈不一樣,也和長島舒適氣派的家不一樣。那兒顯得很溫暖,帶起的笑容特別熱情。

離開希臘時她很捨不得,母親教她一句中文,叫做「今天的天空很希臘」。她覺得這個句子好美,可是她忘了blue sky,藍色也代表憂鬱。

母女倆回到家後,思瑤便覺得哪裡不對勁,卻說不上來。直到下車才發現,怎麼沒有半個傭人出來迎接呢?她下意識看了一旁的車庫,幸好,爹地的車子還在,爹地在家。她很興奮,幾乎想放開聲音告訴爹地她回來了。但媽咪卻說:「噓,我們來給爹地一個驚喜。」

思瑤到現在還記得母親牽著她上樓時的觸感,緊緊握著她的手,像石頭一樣用力。客房的房門半掩,她很訝異發現爹地的領帶怎麼掉在長廊上,還有一條黑紅交錯的Celine絲巾落在一旁。門裡似乎有聲音,她下意識想去推門,但母親卻拉住了她。她怔怔地抬起頭,陽光從屋頂的玻璃帷幕灑下來,將母親圈在光暈中,那樣憂傷的側臉,彷彿她在希臘看到的雕像,禁錮在力與美中,直到永遠。

媽咪說:「爹地還沒回來。Jasmine乖,妳先去休息一下,爹地回來了我再叫妳。」

媽咪在她的額頭上留下一個吻,輕輕地,沒有一點重量。

她乖乖地回到自己的房間,打開一路上所買的戰利品,開始分配哪些是要給哪個小朋友的,哪些是要給爹地的。當她分完了,她突然無所適從起來,不知道該做什麼。「爹地還沒回來嗎?」她想。

她推開門,走出房間,來到主臥室前。門沒關好,小小個子的她一下子就鑽了進去。就像是過去每一個怕打雷的夜晚,她總在翻來覆去睡不好覺時,抱著玩偶溜到父母的房間,硬要擠在中間睡一樣。她聽見浴室有聲音,自然而然往浴室走去。「媽咪?」沒有人回答。

等她走進去後,她才看見偌大的浴池中,母親半裸著身子斜倚在水中,瞇起的眼似乎很累,也很沈靜。

「媽咪?」她怯怯地又喊了一聲。

但母親累極了,她沒有回答。只有水中不斷浮出的鮮紅,證明生命的流動。

「媽咪累了。」她愣愣看著,自言自語。「媽咪叫我乖乖在房間裡休息,我要乖乖的。」

她回到房間,躲進被窩裡。「要乖乖的。」她告訴自己要閉上眼睛,可是她似乎在一瞬間喪失了閉起眼睛的能力。「要乖乖的。」她把棉被蓋到頭頂,以為在黑暗中看不見外面,外面的人也看不見她。

當她父親總算發現媽咪割腕自殺,卻已經回天乏術。當她父親想要寬慰她時,她卻藏在被子裡,吵鬧著:「媽咪說會叫我起床的。媽咪沒有叫我,我不要起來,要不然她會說我不乖。」

母親的自殺以一種方家三緘其口的方式結束了。

沒有人知道那一天她跟在母親身旁看到了什麼,也沒人知道她曾經有機會挽回母親的性命,可是當時的她太年幼,根本無法處理過度龐大的悲哀。更沒有人知道,母親為什麼會突然中斷行程,提早回到美國。所有人都以為她因為母親去世太傷心,導致將自己封閉起來。不得已下,父親特地請來心理權威Dr. Dan Foxworthy為她醫療,可是她根本不願意談。

她相信Dr. Dan Foxworthy一定察覺她隱瞞了什麼,因為好幾次Dr. Dan Foxworthy想對她進行催眠治療,但過度聰明的她竟然自己找來一堆心理學的書亂翻一通,她築起最嚴密的堡壘,不讓人靠近一步。或許Dr. Dan Foxworthy也發現這個孩子這樣亂來很危險,與其讓她不得其法接觸心理學,還不如停下催眠療程,不要再逼迫她。Dr. Dan Foxworthy換了別的方式,只教她如何釋放壓力,如何以積極正面的態度看待人生。告訴她,這個世界有多美麗。一張白紙有了汙點,並不能泯滅這還是一張白紙的事實,不是嗎?

其實她是很感謝Dr. Dan Foxworthy的,因為他讓她保留了最重要的秘密。

兩年過去了,長島的老家轉手了,她竟然以為生活終於回到常軌,可以走出間接殺害母親的內疚。縱然她還是不知道為什麼母親要以自殺的方式終結和這個世界的聯繫。

她真的很傻。一直到她父親宣布要娶Edith回來做她的新媽媽時,她才恍然大悟當年她在房門外究竟聽到了什麼。

席捲而來的憤怒、悲痛,還有難堪,讓她痛恨起自己的父親。憑什麼真正的殺人兇手可以得到幸福,我的媽咪就不行?她更恨Edith,這個女人讓一切都變了調,再也回不到以前。

自從父親娶Edith過門後,她與父親有無數次的爭吵,她喊他爹地的時間越來越少,取而代之的是Frank。吵得越多,她在外人面前表現得越好,成績、課外活動、社交禮儀,一切「Frank Fang的掌上明珠」該具備的美德,她都有。所有的人對她讚譽有加,而她的父親只能苦笑地接受這些讚美,難以傾吐在家的Jasmine Fang根本不是大家所形容的那樣,任性、驕縱、蠻橫無理。

這是她所能做的報復了。她要做到最好,就跟她母親一樣,才會讓她父親後悔當初錯過這麼好的女人。

十七歲那年,她和Edith大吵了一架。Edith心力交瘁,實在不知道該怎麼管教這個處在叛逆期的美麗女孩。身為後母,怎麼做都不對,總有人虎視眈眈盯著自己是不是會虐待這唯一的大小姐。方思瑤已經不記得吵架的原因,只記得盛怒之餘,隱忍多年的情緒一下子就爆發開來,她直接挑明母親自殺的那天究竟看到了什麼。

Edith當下一愣。這麼多年來,她一直很怕Frank的太太是不是因為發現什麼才會自殺,要不怎麼這麼巧,Frank明明信誓旦旦老婆跟女兒還在希臘度假,她因此心軟答應回他家偷情的。「Jasmine,妳能不能答應我別告訴Frank?」縱使知道了真相,她希望她能保護最心愛的男人。

「妳放心。」方思瑤冷冷一笑。「Frank這麼愛妳,連成為殺人兇手都無所謂。妳覺得他還會在意我媽咪怎麼死的嗎?」Dr. Dan Foxworthy教會她如何處理情緒,教會她柔軟。但教會不代表就能百分百做到。即使她已經盡力學習自持,可是探到底的油井,石油只會不斷噴發出來,根本收不回去。

她的話像一把利刃,將Edith刺得體無完膚。

那次爭吵後,Edith看到她就會不自覺避開她的眼神。聽說,她的眼睛跟死去的母親很相似。只是當她把情緒完全發洩掉後,那些怨恨、疼痛似乎不如預期般暢快,她甚至發現: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她已經想不起母親的模樣,唯一的記憶只有那一天她緊緊握著小小思瑤的手的觸感。然後她的目光不自覺落在Edith身上,彷彿只有藉著這樣的「仇恨」,她才能拉近與死去母親間的距離。有時候想想她都會覺得自己很悲哀,必須在不是自己母親的女人身上尋找母親的影子。

那是一種奇怪的拉鋸。就在這麼怪異的方式下,她的脾氣收斂了許多,她不再吵鬧、不再叛逆,表裡如一,可與家人卻越來越疏離。

後來,方思瑤選擇成為一個醫生。醫生有許多科別,連她自己都不知道沒有選擇心理學,是不是因為潛意識裡覺得Dr. Dan Foxworthy雖然幫自己度過晦澀的年少,但仍沒法揮去那些陰影,所以心理學一點也不實用;還是因為她更想在外科挽救一條條生命,真實地,以自己的手做到當年沒做到的事情。

方思瑤在上流社會中看到男男女女的背叛、嫉妒與不合時宜的忍讓。她突然厭惡起自己的身份,那是只要人在美國就一輩子擺脫不掉的稱謂—方氏集團大小姐。

追她的男人很多,可是她只看到鐘偉哲,一個勤懇奮進的青年,她還在他身上看見自己所沒有的親情—一個人努力帶大唯一的手足,想給妹妹最好的生活。如果自己所處的世界都只有欺騙和謊言,那麼我至少可以轉身離開吧?

她執意嫁給鐘偉哲,連與家人商量也沒有,飯席間就直接宣布了他們的婚事,留下她父親隱忍脾氣的模樣。

婚後她隨著鐘偉哲來到台灣,遠遠離開美國。要不是小熊的病,她幾乎以為這輩子她與娘家間只會維持在過年過節打電話問聲好而已。小熊的病,確實迫使她向娘家求援,她的父親向來是疼愛女兒的,特別是這唯一的孫子。而她在當了母親後,對於過去的事也較能釋懷,縱然跟娘家還是不親,也不喜歡向人提起娘家的事,可她不再悲憤。

她以為人生中的不圓滿終將過去,至少,她能一併連同母親的那部份,過著幸福的生活。一直到鐘偉哲外遇了,那對她是前所未有的打擊:原來,外遇不是上流社會的特權。而她的人生終將追隨母親的步伐,重蹈覆轍。

可是方思瑤不要成為她的母親吶!那樣的悲傷,怎麼可以帶給小熊呢?她張起羽翼,決定主導自己的愛情、自己的婚姻。所以當她發現自己愛上江曉婷時,她更覺得錯愕難堪,她不容許小三出現在父母的婚姻中,也不能讓這種人破壞自己的婚姻,但怎麼……就愛上了。

她說得沒錯:「我愛妳永遠比妳愛我多一點。」因為她愛的不只是江曉婷這個人,還包括了方思瑤的過去。

「雖然Dan某種程度將我治好了,但我自己知道那不完全。所以在我十七歲那年才會控制不住自己,一口氣告訴Edith所有的事。生了小熊後我以為我好多了,鐘偉哲的背叛再次讓我失控。」

曉婷的肩膀已經半濕,她輕輕拍著思瑤的背,想給她力量。為什麼思瑤的人生這麼曲折?先是母親驟逝留下不可抹滅的陰影,再是遇人不淑。這就是為什麼她這麼在意秀麗媽媽、慧萍媽媽的原因嗎?相較於思瑤,她是幸福的了。小時候家裡雖然拮据,但慧萍媽媽含辛茹苦將自己帶大,母女兩個很是快樂。她是在遇到鐘偉哲後人生才開始偏離道路,但在那之前思瑤就在受苦了;而在那之後的很長一段時間,思瑤更因為自己而疼痛。「我愛妳,思瑤我愛妳。」她在她耳邊一遍又一遍重複。如果思瑤所有的苦痛和快樂都來自自己,她想給她最好的,只要最好的。

思瑤卻搖了搖頭,一雙哭腫的眼睛還不到盡頭。「我所謂失控的意思是,當時我很生氣也很難過,一心想跟鐘偉哲同歸於盡,我開車帶他上山,想要撞山一死了之,只是兩人命大沒死而已。」

「你們沒死,那就代表妳沒有失去控制不是嗎?」

「那是結果論。事實上,我當年真的想跟他一起死。現在妳懂了嗎?方思瑤不是一個美好的人,她也會失控,也會做出很糟糕的事。」

「就算這樣,我還是很愛妳。思瑤,所有的難關我們都可以一起過。我不准只有妳一個人往前衝想要保護我,知道嗎?」曉婷放柔語氣,只想安撫思瑤躁動的情緒。「妳的過去不會影響我對妳的看法,妳還是我心中那個最好的人。是妳自己說的,真正的愛是包容和原諒,是見到美好的那一面喔。」

「我知道。」思瑤靦腆笑了。這是今晚她笑得最自在的一次。很奇怪,剛剛她覺得講出來很難,就好像要把自己小時候做過的壞事通通說出來一樣困難。中間好幾次她都想放棄,但在曉婷的鼓勵下,她做到了這輩子以為做不到的事。思瑤不知道未來的日子她會不會再因什麼事情而失控,但她很慶幸如今有人可以分享。不會再是一個人面對難關了,她也想這樣告訴眼前人。「曉婷,妳接受我的不美好。我也會接受妳的不美好,我只想告訴妳,不要把我想得那麼遙遠。其實我跟妳一樣,情緒難免會失控,也會做出不可挽回的事。」

「什麼意思?」

「出發前一天,我不是去了醫院嗎?那天下午獄警打電話給我,我去見了鐘偉哲。」

曉婷沒有說話,微側著頭,既沒有被發現的驚惶失措,也沒有打算開口解釋。

「我聽得出他擔心妳,他說妳每天到監獄放五分鐘的節目給他看……」

「—不要說了!」曉婷突然以一種暴烈的姿態赫然打斷。

Dan說過,當一個人採取防衛的姿態,那代表他已經知道問題出在哪裡,只是害怕別人發現。就如同當年的自己,因為意識到媽咪已經過世,所以將自己藏在棉被裡不肯出來一樣。「曉婷,他說……」思瑤放輕語氣。

「我說,」曉婷深深吸了一口氣,「不、要、再、說、了。」

曉婷在逃避,但思瑤不想讓她一直逃避下去,她想跟曉婷走一輩子。如果這一輩子曉婷總這麼不安,又怎麼會真正的快樂呢?「我知道Dan搬到了LA,我也很久沒有找他回診。我在想,妳願不願意跟我一起去?」

「如果連妳都覺得他沒有辦法幫妳,為什麼還要去回診?」曉婷微微瞇起眼睛,她聽懂思瑤真正的意思。可是她根本沒有問題,不需要醫生!為什麼思瑤就是不明白只要鐘偉哲不要再使壞,她跟思瑤完全可以正常生活。她只是在捍衛她們兩個的家而已。

「曉婷,我只是外科醫生。對心理學雖然有一點涉獵,但是我不夠專業,沒辦法幫妳……」

倏地,曉婷突然湊近身,不管思瑤一臉訝異,只狠狠吻著她、一口一口咬著她的嘴唇,像要窒息一樣。「可是只有妳是妳。如果妳真的覺得我有病,也只有『妳』才是我的藥。」

「……曉婷。」思瑤希望她冷靜下來,但每一次開口只是換來更暴烈的親吻,她將江曉婷推到了臨界點。

好不容易停了下來,思瑤以為她總算找到機會再說服她。但曉婷卻在她開口前,問了一個奇怪的問題:「妳愛我還是愛鐘偉哲?」

「妳在想什麼!我當然是愛妳。」

「以前呢?」

「過去就過去了,那不重要。」早在她們兩個下定決心要在一起後,已經約定好要放下對鐘偉哲的記憶,所以她回答得很坦然。

已經失去冷度的Singapore Sling,已經恢復冷靜的江曉婷,仰頭一口氣灌了下去。她優雅地放下酒杯,擦去唇邊的殘酒,笑得很是妖異,彷彿被一層淡淡的哀傷包圍,靜靜離開陽台。「妳愛我,可是妳也愛過他。」

這是什麼意思?思瑤愣了一愣。

過了好一會兒,她總算意會過來,卻只能苦笑。

為什麼我已經將自己交給了妳,妳還是不肯將自己的全部交給我?

曉婷雖然阻止了思瑤不要再提鐘偉哲,可她同時也很明白鐘偉哲到底對思瑤說了什麼—

妳愛我,可是妳也愛過他。

所以,妳,方思瑤愛上的都是同一種人。我,江曉婷和鐘偉哲是同一種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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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使她已經盡力學習自持,可是探到底的油井,石油只會不斷噴發出來,根本收不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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