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折枝(01)

《金縷衣》

勸君莫惜金縷衣,勸君惜取少年時。
花該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



****

早春的台北隱約透出一股綠意。那綠,顯得層次分明,淡淡的青色、接近褐色的綠色,還有像是一不小心灑在畫布上的綠色油墨,雖然不夠均勻,卻在陽光底下閃閃發亮。

從綠色一路延伸到街底的是間安靜的咖啡館,大片的落地窗將深邃的空間襯得寬闊起來,隔著木門飄出一股濃濃的咖啡香,逐步喚醒這個城市。而現在,也不過是上午九點又過了十幾分鐘,該趕打卡的上班族早已在八點半之前進來買份簡單的三明治就走了;如今只有零星幾個客人,或許是在這附近上班的吧,趕在九點前的最後幾分鐘,風一陣似的,左手一個提包右手一杯咖啡,踩著高跟鞋匆匆來去。

於是也不過就短短的幾分鐘,敞亮的落地窗前只剩下一個金髮女子,一頭凌亂卻有型的短髮,彷彿從時裝雜誌走下來般,穿著今年最新款的BCBG小洋裝,巧妙地與身體曲線貼合,而衣擺下圍細緻的緞藍折邊,則是讓原本看起來略嫌不莊重的小洋裝多了幾分俐落的味道。現在她正坐在高腳椅上,半支著下巴,手指輕輕點著臉頰,面前一台Macbook Air,眼光不是落在電腦螢幕,卻是看著窗外的小公園,很是專心。

其實小公園裡只有一個清潔工人,正低頭打掃落葉。與樹上茂盛的、新發枝芽的綠葉不同,地上這堆葉子都是隨著季節轉換枯掉的黃葉。金髮女子看著看著,像是突然想到什麼,拿起放在一旁的iPhone 5s。一聲喀嚓,隨手拍下佝著身體打掃的背影,接著在螢幕上打下一連串文字,可當要按下發送鍵時,她突然怔了一怔,望著剛拍下的畫面有些猶豫。

手機的畫質很好,不管是樹上的綠色葉子,還是地上攏聚成一堆的黃色葉子,色彩相當鮮明。但她注意的不是這些,而是接近畫面上方半灰的天空。明明氣象說這幾天都是晴天,為什麼天空卻灰濛濛的?女子有些頭疼地想著。她想念LA的天空,這麼寬、這麼廣,洗藍地能包容一切。而在這個城市,她以為有足夠的綠意了,甚至於,可以稱為頑強的毅力了吧,但怎麼……還是撐不起一片天呢?

「叮!」

電腦螢幕上突然跳出一個對話框:「Alice?」。她隨意看了一眼,在看清是誰後,鎖緊的雙眉漸漸舒展開來。

「Tina! 想死妳們了!」Alice雙手不停,快速打著英文:「Angie baby好不好?Bette呢?噢,我真想念Planet的早餐!對了,我忘了現在是妳的晚上。」

「妳一個問題一個問題慢慢來。這麼多問題,我要怎麼回答呢?」

看著一個個英文字母跳出來,Alice笑了笑,拿起一旁冷掉的咖啡喝了一口。嗯,味道果然跟想像中的一樣,非常普通。她能想像Tina在螢幕前好脾氣地要Angie趕緊洗澡,還一邊打字的模樣。天哪!她真的想死這些好朋友了!

……一班好朋友。莫名地,她想起Jenny,黑色的洋裝、黑色的長髮,還有一雙黑幽幽的大眼睛直直看著她,彷彿能看穿她的靈魂似的;接著Jenny身上的衣物一件件剝落下來,她沒有聽到任何聲音,卻看見赤裸的她以嘴型圈出:「Shane」。

時間過得很快不是嗎?Angie長大了、Helena回到了Peabody Foundation,慈善公益與電影事業蠟燭兩頭燒。Tina重新在電影中找回熱情,挑劇本、盯進度,不同的只是又回來替Helena工作。至於Bette,她與朋友在紐約合開的畫廊炙手可熱,現在那些富豪名流都指定要Bette評鑑過的作品才肯出手。然後是……Jenny也過世了兩年。

兩年哪,Jenny生前唯一一部親自導演的電影、唯一一本充滿暗示性的作品,就在她突如其來的、被警方宣判是自殺後,以一種荒謬的方式再次發光發熱。「天縱英才」、「最幽微的新生代女性作家」、「天才與瘋狂一線之隔」……Alice甚至不用仔細回憶,都還能記得這些聳動的標題。那之後,她與其他人都過了一段很糟糕的日子,Bette甚至還賣掉了Jenny自殺的房子,搬到了近郊,不是因為忌諱什麼的,而是那裡充滿了所有人或多或少曾經對Jenny的惡意。

Fuck, Jenny. I’m gonna kill you.

可是,這不是她們的本心。她們只是……只是氣急了,不知道該對這個小女孩怎麼辦才好。Jenny太纖細了,看得太透,連一點模糊也不願留下,總是肆無忌憚挑剔別人的行為。我們都知道妳好意,但要給我們一些時間,一些些時間讓我們想明白錯在哪裡就好。然後我們就會懂得,我們就能彼此和解。可是妳怎麼連這點時間也不願意留給我們呢。

又或是……Alice無奈地笑了笑,妳想讓我們用餘下的一輩子來想明白。

除了Shane有明顯的改變外,每一個人好像都回到了常軌,努力生活著。但其實每個人都知道,再也不回到Jenny還在時的快樂了。

Jenny,如果妳還在,妳會用什麼方式寫下我所看到的一切呢?在我總算能不受打擾地讀妳未出版的作品時,我才發現當初氣著說妳瓢竊我的想法是多麼的可笑。妳的文字,我遠遠不及萬一;妳所觀察到的,我根本盲目無視。同樣的題材,我寫不出來。我、寫不出來。

但我想用這種方式好好想妳,就如同Shane還有其他人,用她們的方式緬懷著妳悲傷的笑容。

Alice自嘲地搖了搖頭。就是因為這樣吧,才會對一篇貼在Our Chart上的文章感到興趣。其實一開始時,她是有些懷疑那篇文章的真實性。Our Chart已經成了全美最大的同志網站,Google首頁跳出的第一個同志網站就是Our Chart。但她也知道越來越多人使用Our Chart時,上面都是些什麼人實在很難控管。所以當她發現有個ID叫做Bear Zhong的人貼了一篇文章,提到從小就喜歡的夏令營老師竟然成為父親的外遇對象,接著父親開始對母親家暴,而母親對這個夏令營老師從原本的憤恨,在歷經許多風波後,不知不覺間由恨生愛。

她越看越覺得這篇文章太煽情、太假了。偏偏貼文的人似乎沒意識到這篇心路歷程引起許多人的訕笑,只是一段段又一段段打著身為兒子的心情—

從震撼到逐漸接受,再看清打小敬愛的父親其實有多不堪,最後甚至能平心靜氣接受父母離異的事實,並真心祝福兩位「媽媽」永浴愛河。

如果是Jenny,她一定打從一開始就保持沈默,不會隨著眾人放肆地訕笑吧。她會歪著頭,設身處地想想兩個女主角的處境,然後帶刺地說出自己的想法。縱使她的答案總因太獨特,不為大家所接受,她仍不在乎。

人不就是這樣嗎?因為太真實,所以寧願當作看不見。太真實的Jenny,大家也寧願當作看不見。

Alice想做些什麼。她不知道這段相差十五歲的愛情真的存在的話,究竟是好還是不好。LA太進步,進步到她偶爾會忘了這世上還有其他地方,對於感情存在的方式有多麼不同的意見。但就如Jenny明知會失去友情、愛情,還是堅持仗義執言才能問心無愧,她也想試著這麼做。

她在下一季節目開始錄影前,親自飛到倫敦拜訪這個叫做Bear Zhong的男孩。是男孩沒錯,戴著一副黑框眼鏡,笑容樸實,壯壯地,說話時還有些靦腆,但眼神裡是對媽媽的不捨。她說,她想為這兩位女主角做個電視專訪,作為新一季Talk Show的主軸。其實她真正想的是,如果有機會,她想像Jenny一樣,以一個觀察者的角度為她們寫個故事。

Alice本來以為最難的應該是如何勸兩位女主角接受採訪,卻沒想到一開始就遇到瓶頸。兩個女主角Jasmine Fang和江曉婷根本不住在英國,她們在台灣。於是她只好延後休假,又飛到了台灣。

她的假期比原先計劃的遠遠多了許多,難怪Tina她們擔心了。可是她也真的很為難,不知道要怎麼把在這裡看見的告訴她們。

從Bear口裡,Alice稍微了解Jasmine和曉婷的性格。如果說兩個人中誰比較容易同意接受電視採訪,應該就是身為周刊記者的曉婷。所以她在倫敦時就請了Bear私底下先約曉婷見面,了解採訪的可能性。

「曉婷姊說,她過幾天打算跟我媽求婚耶!」放下手機的Bear,笑著露出一口白牙。「天啊!她們是要閃我閃到什麼時候。」

Alice被他捧著心一副要喘不過氣來的怪表情逗樂了。「所以她同意囉?」

Bear聽了突然一愣,剛剛的裝模作樣一瞬變得有些可憐,遲疑了一下才回答:「我……我沒講得很清楚。只跟曉婷姊說有個朋友在美國做電視節目,想要請她幫忙看能不能讓媽媽接受訪問。我猜曉婷姊太開心要求婚了,所以沒繼續往下追問,她可能以為是美國的什麼醫療節目要找我媽採訪吧。」

Alice也被Bear的回答弄得一愣,有些好氣又好笑。這根本跟剛剛和Bear說明的訪問流程不一樣嘛。只是她也從Bear的遲疑中弄明了一件事:想必這位江記者十分精明幹練,Bear才會解釋得結結巴巴。至於身為濟仁醫院院長的Jasmine,確實是比較固執己見的。

來到台灣後,她順利地和江曉婷通過電話,打算見了面才講清楚拜訪的目的。江曉婷的英文很不錯,免去了Alice考慮要用電視台的經費請一個翻譯的打算。但江曉婷也提到,她很希望婚禮過後再跟Jasmine提電視訪問的事。這不難理解,縱然Bear沒有提到太多過程,但Alice知道這兩人一定經歷許多波折才能在一起,沒有什麼會比婚禮還重要。所以她笑著同意,掛掉電話前輕輕對她說了句:「Congratulations.」

不知道是不是這句話起了作用,Alice感到電話那頭的江曉婷頓了一頓,輕輕的聲音好像在唱歌:「Alice,還是我們就跟妳約婚禮過後在會場談一談?醫療我不懂,到時妳可以直接問問Jasmine的想法。」

當然好哪!貿貿然參加不認識的人的婚禮是太冒失了,但如果趁著婚禮開心,結束後能相互認識,倒是一個不錯的主意。或許這麼一來,Jasmine就不會太抗拒採訪,成功的可能性會高一些。

Alice以為這就是幸福。很近,不是嗎?

婚禮那天,她比約定的時間早到了一點,一個人遠遠坐在餐廳一角,看著幾個西裝筆挺的男人牽著美麗的伴娘,說說笑笑走進包廂裡,響起的笑聲這麼歡樂。她為素未謀面的新人感到開心,在人生最重要的時刻有著最重要的一群好朋友環繞,還有什麼比這幸福的了。就像她有Shane、有Bette、Tina……還有永遠的Jenny。

Alice隨手從包包裡拿出Macbook Air,想在見兩個人之前再看看和Bear見面那時的筆記。

然後,一切就在電光火石間發生。

當她聽到騷動抬起頭後,只見幾個人匆匆跑向大門,嘴裡不知道喊些什麼。她緊張地跟著站起來,第六感告訴她很不對勁。

遠遠地,她看見一個戴著黑色帽子的黑衣男人,用力扯著身穿白紗的女人。女人踉踉蹌蹌彷彿要跌倒了,可是她毫不在意自己,她只看著在強力水柱衝擊下的另一個女人,聲嘶力竭喊著。

「Si…siyao?」Alice從她一次又一次、那發自肺腑的淒厲聲音嚇到了。她從女人的嘴型辨識出發音……Siyao?所以被水柱沖得幾次跌坐在地上,卻還是不死心堅持要站起來的女人叫作Siyao?這好像是Bear媽媽Jasmine的中文名字是不是?那麼那個被男人牢牢抓緊、只能喊著Siyao的女人就是江曉婷了?

Alice想抓一個人來問這究竟是在幹什麼?餐廳的工作人員不是該出來阻止的嗎?那樣強大的水柱是會弄傷人的啊!身為媒體人的慣性,她下意識掏出手機開始拍攝。她很冷靜,因為她知道這是一個影像的時代,自己一句中文都不懂,要緊的是先留下記錄,才能幫到需要幫助的人。

她什麼也聽不懂,但她看得懂。

她看見Jasmine從氣急敗壞到伏低求軟。她、她竟然跪了下去。

她看見江曉婷不斷搖著頭的悲傷,還有那細長眼眉間的恨意,可是她什麼也做不了,生生地被一個瘋狂的男人暴烈地奪去原本只屬於親密愛人的吻。

Ridiculous!

Alice再也看不下去了。這世界隨著暴下的水柱瘋了嗎?她正要上前阻擋這樁鬧劇,卻在那之前看到一名秀麗的婦女衝到了曉婷面前,隨著她打斷曉婷與那男人間的糾纏時,碰地一聲跌撞上一旁的石頭,頓時血流如注。

後來的事情,Alice有些疲累不願再想。沒有人注意她曾來過,連江曉婷也沒有。他們一群人急急忙忙叫了救護車,趕忙將受傷的婦人送到醫院去了。

而這樣本該美好的訪談邀請,就這麼延宕到了今天。

可是Alice只要在一閃神、一疏忽下,腦海裡就會浮起Jasmine一身狼狽跪在大雨滂沱中,無瑕的白紗上濺起許多的污泥。

她本來是想告訴Bear婚禮上發生什麼事的。但是在請了華人朋友將擷取出的錄音翻譯成英文後,她決定什麼也不說。

要怎麼告訴Bear,他的爸爸無法接受捧在手上的女人竟然愛上他棄如敝屣的女人,竭盡所能侮辱一對佳人。要怎麼告訴他,曉婷的母親死死拉著你的媽媽,不是苛責那男人的醜態,卻是放任鮮紅的血流過傷口,聲聲哀求著:「方思瑤,兩個女人怎麼在一起?妳放過曉婷,求求妳,放過曉婷好不好……」

要怎麼告訴他……

一片雨瀑中,只看見一道諷刺的彩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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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片雨瀑中,只看見一道諷刺的彩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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