劇感:虞姬 / 夜奔


北京小時候去過,只是隔了這麼久,心裡也有底很多景物都變了。多了地鐵、多了快軌,也多了很多高樓大廈。奇怪的是,當我抬頭看北京的天空時,仍覺得天還這麼遼廣,腦海裡只浮出兩個字:蒼茫;好像不是這兩個字,就不足以形容北京似的。

夜裡,搭地鐵到「鼓樓大街」一站,聽說這附近有個叫做「南鑼鼓巷」的地區,有許多特色小店、餐館,最知名的就是北京胡同,看看蜿蜒的小曲弄如何構成一個北京城。但我疏忽去的時候晚了,幾乎每條胡同漆黑不見底,也難一探究竟。總之就這麼逛著逛著,來到一個交叉口,一幢聳立的古老建築立於舊城牆內,昏黃的燈光下告示牌寫著:此處是鼓樓,對角處是鐘樓。

一瞬間,我覺得相隔老遠的北京城突然離我好近;我很興奮,到有點不知所措。很巧,幾天前我才重溫李碧華的《霸王別姬》,書裡說的就是北京城。但直到看見鼓樓,我才有種真實感。確切來說,應該是鐘樓讓我有真實感才對。書裡講的是鐘樓娘娘,那是一個傳說,某朝皇帝想建一口大鐘,許多工匠試了很多方法都失敗;最後,一個老工匠試了,在將成未成時,他的女兒一時好奇探頭一看,一不小心跌進熔爐裡死了,而老工匠只來得及抓住女兒的一隻鞋。鐘煉好了,便是北京城鐘樓上的那口鐘。自那後,老工匠的女兒每夜要尋鞋,敲鐘的聲音彷彿:「鞋...鞋......我的鞋?」

其實,舊時北京城的鼓樓、鐘樓,真的司「暮鼓」與「晨鐘」,依時敲打。我不知道現在的北京是不是還維持這樣的習慣,可鐘樓確實讓我想起《霸王別姬》,一種不再只是看著書,而是誤踏書中的恍惚感。

許多年前,我便看過電影版的《霸王別姬》,那時最震懾的是張國榮一句話:「說好是一輩子,少一年、一個月、一天、一個時辰都不叫一輩子!

近來重看電影《霸王別姬》,不知怎地,也覺得該把書找回來重讀。越讀,越不忍釋卷。

張國榮扮相的虞姬、飾演的程蝶衣,無人能出其右。我一直重播電影中的一段,他唱貴妃醉酒時,儘管戲台下突然湧進日本兵,他依舊癡迷在戲中,慢慢地、慢慢地......轉著、轉著,掛著淚倒地。滿天無飛花,只有撒滿的政治傳單一一飄落身周,但程蝶衣此時只是醉了的貴妃,於是不是飛花的,也成了飛花,只襯托貴妃一人。

其實,電影與書描述有些出入,譬如蝶衣後來同意黨的安排結了婚,也沒有真自縊;但很少有電影能將原著改得這麼好,即使有些走偏了,也不失原味。書中,程蝶衣與菊仙有許多勾心的對立場面,兩人攻於心,可是因為看過電影了,鞏俐與張國榮精湛的詮釋下,便很難對書中的描述下批判。甚且,書中的段小樓也較像真霸王些,文革時他從未揚棄他的髮妻,並不像電影,讓張豐毅這麼霸王形象的男人最後屈服於紅衛兵下,跟著詆毀菊仙。每個角色都演得極到位,大抵只有葛優飾演的戲霸袁世卿演得太過火了(想想如今葛優的演技,在該戲竟只是二角),不過書裡對袁世卿的描述本來就少,他之所以突出,是因書裡直接言明這是程蝶衣的第一個男人。電影,沒有敘到的。

我想,電影還是同情程蝶衣的吧。所以只在最後讓段小樓又急又羞又怒又心痛地質問:「你...你到底有沒有跟他(袁世卿)......?!」

電影裡,紅衛兵要段小樓揭發程蝶衣,他只得指責:「他是戲瘋子。給太太小姐唱、給日本人唱、給國民黨唱......誰來他都唱!」眾人聽了狂笑,辱罵更甚。

可,這也是程蝶衣最真實的寫照,他的確是戲瘋子,人戲不分,如若連這樣都有罪,那什麼才不是罪?電影中還有一幕,張國榮散髮倚躺在床上吸鴉片,隔著繡著蝴蝶的薄紗屏風,情態媚氣、惑人,又像笑又像哭。屏風如戲幕,屏風裡是戲,屏風外亦是。

書裡頭幾頁便提到,小豆子(程蝶衣幼時名)天生六指,本來不能唱戲,母親為此剁了他一指,讓孩子得拜關師父為師。是一個異種,當個凡俗人的福份也沒有。乍讀此句,便想哭。因為看過電影、知道劇情,所以更深刻體會什麼叫做「異種」。

程蝶衣,你既非男,又非女。袁世卿讚你,「真有點恍惚,恍若虞姬在世吶。」可你本來是男的不是?

初唱思凡,你唱:「小尼姑年方二八,正青春被削去了頭髮。我本是男兒郎......」

師父喝止你,逼你唱:「我本是女嬌娥,又不是男兒郎!」

你不服,要再唱:「我本是男兒郎......」

之後,師父責罰、師兄勸阻,於是眾人要你成女嬌娥,你真成了女嬌娥;眾人要求精透戲,講究人是戲,戲是人,你亦作到了。

眼為情苗,心為欲種。眼為情苗。一生一旦,打那時起,眼神就配合起來,心無旁羈。

可是原來,原來眾人皆叛(判)了你,惟你入戲、惟你似男如女。

我以為看過電影再讀原著,可以少一些唏噓,但其實惆悵更甚。張國榮詮釋得太好,每一頁程蝶衣就像是張國榮再現顰笑,彬彬地、斯文笑著。

十分推崇《霸王別姬》下,後來再看黎明的《梅蘭芳》,總覺得缺了什麼。關於《梅蘭芳》我曾寫過觀感如下,於此不贅述了:
http://croatiayang.blogspot.com/2008/12/blog-post.html

倒是我因《霸王別姬》,又找來黃磊(飾少東)、劉若英(飾英兒)、尹昭德(飾林冲)、戴立忍(飾黃子雷)的《夜奔》。這部片子剛上時,許多朋友向我推薦過,說是看過必哭,很沈的情感,重重壓在心頭。那時候忙,沒有時間看,這幾天趁空看了,嗯,好吧,我只得說我受《霸王別姬》太深刻的影響,難以抽離,導致看《夜奔》時一直想快轉。

首先,整部片子少東和英兒旁白來旁白去,不顯得刻意、累贅嗎?滿是濃厚的書信體文藝腔,明明幾位演員皆傑出,可用肢體眼神表達意涵,但那些旁白...說實話,當作是小說閱讀的旁白,是很出色的;但這些小說裡才該出現的旁白,突然在大螢幕上被「唸」出來,真的很突兀。

如,當少東初聽林冲唱夜奔時,整個人震懾了。英兒明明就站在一旁,但此時卻響起英兒的旁白:「我實在很想知道,當你第一眼見到林冲時在想什麼?」接著,少東的旁白跟著答,「雖然臺上沒有山門、沒有孤廟,沒有任何佈景,但他一唱,我卻覺得眼前彷彿出現了那樣的情景,一個孤路英雄。」

我不知道導演為什麼選擇這種方式詮釋?如若林冲唱得真好也就罷了,偏偏他的起式、唱腔沒一點是林冲夜奔。還虧英兒可以旁白,認真道,「真難想像,他就是林冲。那個在我面前經過,安安靜靜的男人。」

我只覺得默然以對,因為我看不出台下的林冲,跟台上的林冲有什麼不同:台上的看不出是窮途末路的英雄,台下的瞧不出是命運多舛的院班之首。果真,男怕夜奔,女怕思凡;唱得好壞,高下立見。

而我更不明白,英兒明明早告訴了少東,她把少東在美國的地址塞給林冲,但林冲不識字。那麼,比起林冲目不識丁、又貧窮交迫,銀行家之子熟諳兩國語言的少東為什麼不回國去找林冲呢?就讓林冲一個人為愛走天涯,誤被送到歐洲、又流落到美國難民監獄,輾轉數年。少東總說要去找一個答案,電影看了老半天,說實在,我不知道他要找什麼答案,也不知道他的問題到底是什麼。是要找愛上一個男人的答案?還是不能愛一個男人的答案?

於是,戴立忍飾演的黃子雷意外成了演最好的角色。可惜這角色太像《霸王別姬》中的袁世卿,偏偏又比不上袁世卿的一舉一動合理。譬如,子雷是真的愛林冲,或許是霸道地、想據為己有的愛,但無論如何,他的確很愛林冲唱的夜奔,幾乎夜夜包場。既然如此,我實在弄不清楚他怎麼能容許林冲喝酒,還喝到茫了?嗓子,不是一個戲角最珍貴的資產嗎?袁世卿愛戲,亦成痴。他對待程蝶衣的方式,便是取用鱉血(書中是用蝙蝠血)替蝶衣潤嗓。護嗓都來不及,哪會讓蝶衣喝酒。

《霸王別姬》、《梅蘭芳》與《夜奔》,在我心裡孰高孰低便不難分了。的確偏愛張國榮,仍記得他在劇中輕執扇,一身筆挺中裝,滿座懂戲的日軍中,旋過身,回眸唱,「原來奼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良辰美景奈何天,便賞心樂事誰家院!」

我不懂戲,但張國榮讓我懂了什麼是眼為情苗,心為欲種。打那時起,眼神就配合起來,心無旁羈。而這,是不需要旁白註解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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