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後，阿姨提了一袋小蕃茄。「這味道跟聖女小蕃茄不一樣，有小時候的土味。」
「是妳的小時候，還是我的小時候？兩個差了很多年耶。」順手將小蕃茄塞進口裡。甘中泛酸，特有的清香，臺灣的水果的確好吃。
手忙腳亂將杯盤端至庭院，午飯就在花香飄散的微風中享用。「妳猜，誰不會想在這吃飯？」阿姨又笑問。
「還用說嗎？當然是姐啊。怕曬怕的要死。」我朝正探頭探腦的姊姊一望，看見她不以為然地閃進陰暗處。
收拾了飯桌，阿姨與母親研究起醃製小黃瓜技巧，誓要做到坊間大茂黑瓜口味。「省得妳老是要我們寄黑瓜罐頭。我邊做妳邊學，味道應該很不錯。」
還沒走近廚房，就聽這對姊妹爭論起小黃瓜該如何擺、如何下鍋、風扇如何調。我向姊姊使了眼色，兩人大約想著同樣事情：其實我們兩姊妹鬥嘴也該如此吧。妳一句，我一句，爭鋒相對誰也不讓，可手中活不自主配合無間。
「時間差不多了，我們先去看媽。」阿姨放下碗盤，輕快做出決定，轉頭給我個結實擁抱。「下次再見就是明年了。妳自己要會照顧自己，知不知道？」總把當我孩子似地叮嚀。
「阿媽能認人了嗎？」待親戚們一走，小聲問了母親。悲傷的話題，一向難以啟齒。
「連我都不認得了，插著管子也不能說話，一直昏迷。」她搖了搖頭。
外婆狀況一向不好，每回進出醫院都是折騰。折騰著老人家的血肉，折騰著晚輩的心靈，折騰著一滴滴淚水滑落卻無能為力。
我沒再繼續詢問，一切盡在不言中。
這是一個如常的午後。親戚們興沖沖走訪，緊接懷抱著虔敬的心悄悄踏入安養院探視。
電話鈴響，劃破如常。
「妳媽在嗎？」阿姨的聲音幾許異樣。母親匆匆接過話筒，是不對比的冷靜。她一向冷靜的，咆哮或是斥責是不容許的、失去禮教的行為。
「妳還在那邊做什麼！趕快過來替我找東西！」其實，她不冷靜。一點也不。聲音仍舊持平，言語中已經帶上焦慮憂心。
「阿媽怎麼了？」
「好像呼吸突然不順。我去看看情況。或許不嚴重。怎麼會找不到呢？阿媽有時會這樣。奇怪了，到底在哪裡。」手忙腳亂的模樣，看得我與姊姊心頭一緊。
「有什麼事，打給我。」姊姊臨上車前，悄聲交代。
再通電話，是母親含蓄的說法。「妳跟妳爸過來一趟。」
我以為，我有足夠的心理準備面對。這些年來，逐漸地、逐漸地習慣外婆日漸消瘦的體態。從極富彈性的肌膚，到鬆垮的嶙骨。握在手中的是生命？還是了無生氣？已經越來越分不清。
可外婆，一向愛美愛修飾的外婆，怎麼每次都用這樣的方式給我驚喜？她，不再瘦弱了。因著藥物作用，水腫地嚴重。我知道是這樣的面容，我知道的。親人間的暗示，我都知道的。然，知道從不代表坦然接受。
「媽，妳看看。誰來看妳了？妳最小的孫女喔。媽，妳睜眼看看，誰從國外回來了？」外婆的兒女們緊聚身旁。阿姨溫柔喊著，喊著我不成聲，喊著我腦中一幕幕回憶。
「妳啊，在國外一定吃不好，才那麼瘦。妳媽都沒有好好養妳是不是？」外婆心疼拉著我的手，瞪了母親一眼。我在一旁偷笑。從小到大都是這樣，母親老愛唸我太不給她面子。每回探望外婆，外婆總以為母親上演虐待苦毒連續劇，怎麼連個女兒都養不胖。
「國外食物貴啊。」操著不標準的臺語，笑嘻嘻添亂。
「是有多貴啦，吃東西不要省。省到都只剩骨頭了，這樣不好看啦。」
「阿媽，我吃多一點，妳也吃多一點。這魚很有營養，爸爸說要吃魚身體才會好。」硬把外婆推開的飯碗又拿回她面前。「阿媽，妳都不知道這飯多貴。這樣一碗白飯，我在那裡吃要六十元。所以，妳也要吃完才行。」
「唉呦，這麼貴喔。」阿媽指點看護推動輪椅，行到木櫃前。
「阿媽，妳要幹嘛？」
「來來來，阿媽疼妳。妳拿去買飯吃，不要再省了。」幾張千元大鈔塞進我的懷內。
「阿媽，不用了。爸爸媽媽都有給我。我吃飯一點都不省的。」只是跟外婆撒撒嬌。生活哪有這麼苦呢。不吃白飯也能吃麵包度日哪。
「不夠啦，不夠啦。夠得話妳怎麼這麼瘦。」
離開外婆家，爸媽好氣又好笑。「妳喔，又給妳賺了一個紅包。」
外婆的呼吸急促了。鮮血不斷從口內溢出，止也止不住。身為護士的表姊熟練地以吸血器擦拭。一抬頭，壁上竟是桶裝的血液，出自外婆身上。
表姊不敢哭，是病患，也是至親。那瞬間，我懂了醫護人員該是多麼殘忍、多麼仁愛的職業。
「妹妹，不要哭了。這樣對阿媽來說也是好的。」叔叔輕聲安慰。
「妳不要哭啦。阿媽到底怎麼了？有什麼事千萬不可以瞞我喔。我可以馬上請假趕回去。」姊姊在那頭很是驚慌。
三分諷刺，是不？一通又一通越洋電話裡，總是千交萬代，深怕外婆發生什麼事最後一個得知。「有什麼事千萬不可以瞞我！不可以什麼都發生了才告訴我。」一向對姊姊這般叮嚀。哪裡想到角色也有互換的一天。
2007年末，在友人開心邀請跨年時，頭疼近乎空白。
我曉得，久病纏身一身輕的說法。
我曉得，生老病死後的灑脫豁達。
我曉得，幸運如我趕及目送離去。
我曉得所有曉得。
但那鮮血，為什麼一直流、一直流著呢？
阿媽，在妳吐血睜眼的瞬間，妳看到我了嗎？妳那個總是時刻擔憂，無法見到最後一面的小孫女，看到了嗎？那個吃著一碗六十元白飯的我，究竟，看到了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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